高绍德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和那声母后也让高湛僵住了。
而这边的动静也早就被人禀告给了高洋和李祖娥。
李祖娥带着绿鬟她们疾步而来,一眼就看到正被高湛摁住哇哇大哭的儿子。
高湛背对着她,还没转身,便听到了周围人行礼的声音,他触电般地松开手,心也提了起来,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
高绍德一见母亲,更是委屈的不行,瞬间像只受惊的小兽般扑进了李祖娥的怀里,哭得更大声了,一边指着高湛和高延宗抽噎控诉道:“母后!母后!呜呜呜!九叔…呜呜呜…他帮高延宗抢…抢难胜妹妹的纸鸢…还凶我…呜呜呜!还捏我!”
高湛僵在那里,闻到那股熟悉的熏香气,喉结滚动,然后转过身微微低头行礼:“臣弟见过…皇后娘娘。”
李祖娥却没有理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仿佛他是一团空气,只是低着头柔声安抚着儿子,又用手帕轻轻拭去高绍德脸上的泪痕。
她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覆下细碎的阴影,那样的温柔。
高湛有些贪婪地看着她温柔地安抚着高绍德的模样,看着她那样轻柔地拭着高绍德的眼泪…
就像…
就像很多年前,在那个秋日里,他因为和高演争抢一匹小马驹被母亲斥责时,她也是这般温柔地保护过自己、安慰过自己。
那时候,她也曾蹲在自己面前,用同样温柔地动作为他拭泪,用同样温柔的声音哄着他说:“阿湛乖,莫哭。”
可是…
可是如今她却看都不愿意再看自己一眼,只当自己是团空气。
她像是一点儿也没变。
可是那对自己的笑颜,那声亲昵的阿湛,都仿佛随着元善见的逝去而埋葬了。
李祖娥此时的身影和十年前仿佛重叠起来,那些遥远却温暖的记忆碎片,此时就如同锋利的冰锥,狠狠捅刺着高湛的心。
往昔的对比给他带来了强烈的酸楚和莫大的委屈,那股情绪瞬间就如倾闸而出的洪水一般,冲垮了高湛此时强撑着的理智和冷静,他的眼圈不受控制地一下子红了。
高湛心如刀绞,死死咬着牙,用尽全力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底翻涌的泪意。
他绷紧了身体,冷着脸,移开视线,指尖狠狠掐进掌心里,让自己冷静。
他不能失态,尤其是在这么多人面前,尤其是在她面前。
安抚好儿子,李祖娥才抬起眼,却还是没有落在高湛身上,而是直接望向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的高延宗。
“延宗,过来。”
高延宗磨磨蹭蹭走近。
李祖娥又用帕子轻轻拭去高延宗脸上的尘土,语气温和却不失威仪:“延宗,你是兄长,应该爱护弟弟妹妹,下次不可再抢妹妹的东西,更不可以动手,记住了吗?”
高延宗诺诺点头:“是…是,皇后娘娘。”
李祖娥不再多言,抱着还在抽噎的高绍德,牵起一旁正抹眼泪的高宝德,又温声安抚着惊魂未定的李难胜,转身准备离去,高湛下意识唤了句:“阿嫂…”
声音里满是委屈。
他有很多话想说,他想解释,可是看着她那副冷冰冰、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所有的情绪都全在此刻闷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身边的和士开见此,连忙扯了扯高湛的衣袖示意他别失言,更别失态。
李祖娥听到高湛的声音,脚步微微顿了顿,高绍德被她抱在怀里,回过头不忘用充满得意和挑衅的眼神瞪了高湛一眼。
李祖娥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径直就那样走了。
高湛的心被她冷漠绝情的态度狠狠刺痛了。
她连一个字都不肯跟自己说。
她连长广王这样疏远的称呼都不肯叫了。
她就有这么恨自己、怨自己吗?
为什么?!
为什么她对高绍德、对高延宗都可以这么温柔?!
对他高湛就要如此绝情?!
就为了一个元善见?!
他高洋手上沾的血难道不比他多百倍千倍?!
为什么她就可以原谅高洋,却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高湛看着她不断远去的背影,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头顶,那一瞬间,愤怒,嫉妒、委屈,被彻底忽视的耻辱感,种种情绪如火山般翻涌爆发。
他甩开和士开的手,三两步就想追上去拦住李祖娥,和士开知道他心思,立刻纵身拦在他面前,他双目猩红,咬牙切齿:“滚开。”
“殿下冷静。”
“我冷静不了。”高湛恶狠狠道:“她凭什么——”
凭什么这样对自己!
和士开紧紧拉住他,打断他的话,靠近他的耳朵,声音压得极低:“殿下,您要自寻死路吗!!看看四周!看看这四周到处都是陛下的眼睛!!您想让所有人都看清您的心思,想让陛下亲手处决他的亲弟弟,让皇后娘娘亲眼看着您血溅当场吗!你想让娘娘余生都活在您因她而死的阴影里,背负着千古骂名吗?!”
高湛僵住了,和士开声音压得更低,更轻:“殿下!冷静!您看看皇后娘娘!她连头都没回!她根本不在乎您究竟是死是活!您众目睽睽之下冲上去,除了坐实您的痴心妄想和大逆不道,让她更鄙夷你,恐惧你,厌恶你,更想远离你,还能得到什么?!”
“您死了,她或许会流一滴泪,但转头就会抱着太子殿下,抱着太原王殿下继续做她尊贵的皇后!而您呢!尸骨无存!身败名裂!连带您身边的人,都要为您的片刻冲动而陪葬!”
和士开声音急切:“陛下!留得青山在!您忘了臣说过的话吗?!权力,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让您不再受制于人!才能让您将来有机会,让她不得不听您说话,不得不正视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您的命去赌她一个回眸!那太不值了!殿下!!”
“殿下,三思啊!”
高湛踉跄一步,像是浑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人抽空,一股强烈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整个人差点倒下去。
他望向李祖娥,她已经重新回到高位上,正低头对怀里的高绍德说些什么。
日色轻柔地笼罩在她温柔的脸颊上,她此刻明艳的就像一株春日里开在高高的枝头上、繁盛灼然的桃花。
如此美好,
却又是那般不可触碰。
阿嫂。
高湛在心里低低呢喃这两个字,满腹的委屈愤怒,化成了不甘和心碎,又逐渐变成了阴郁和戾气。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的眼里,只能看到我。
他握紧拳头,暗自发誓。
不同于此刻笼罩在高湛身上压抑阴郁的气息,此时的箭术场上的气氛却热烈喧嚣,衬得着繁花盛放的春色似乎都明艳了三分,愈发显得春日里的生机勃勃,只因有两位女子的加入。
常山王妃元光韫和昭仪段蕙。
元光韫出身元氏,有着不同于汉人女子的豪迈活泼,她善于骑射,此时的一身火红色骑射服更衬得她整个人如同一团火焰,明艳照人。
她拿着角弓,朝高演一笑:“夫君,方才看你们射得热闹,也让妾身献献丑?”
高演看着妻子,满眼宠溺温柔,笑着点头道:“王妃请。”
而段蕙出身武将之家,从小也是摸着弓马长大的,此前在看他们男儿竞赛时就已经心痒痒的了,如今一见元光韫上场就更加耐不住了,连忙向高洋请旨,带点儿撒娇:“陛下,臣妾也想去试试~~”
高洋此时正搂着李祖娥喝酒,心情非常很好,闻言哈哈大笑:“去吧去吧!射得好朕有赏!”
她们的加入让许多亲王、大臣也都围了上来。
李祖娥和高洋也饶有兴致看着。
而跟在李祖娥身边的李萱华一直在暗暗关注着高演夫妇二人,其实目光更多的是停留在高演身上。
那日的解围事件让她始终记在心里,也让她的心逐渐不受控地在这类场合默默关注起这位年轻俊秀又性情温柔和善的亲王。
越是远远的看着,李萱华就越发觉得,她从未遇到过这么完美温柔的人。
而让她有些失落的是,这般完美的人,早就有了王妃。
元光韫家世显赫,性格明媚自信,而高演望向她时,也是满心满眼的宠溺和爱意。
那是李萱华从未在一个男人身上感受到过的美好和幸福。
她隐隐羡慕,却又自卑失落。
他们就像是璀璨的明珠,而自己如今只不过是一颗黯淡无光的鱼目罢了。
李祖娥看到段蕙、元光韫二人连中靶心,惹得亲王连声喝彩时,忍不住也莞尔一笑。
她看着箭场那张扬明媚的两人,都不禁赞叹起鲜卑女子身上的那股鲜活明媚的生命力,这也突然令她想起了少女时在春日原野上纵马飞驰、箭射柳枝的李萱华,她曾经那份飒爽英姿、率真明媚的模样和如今的元氏何其相似。
李祖娥心里这样念着,也就生了无数感慨,便下意识转头望向李萱华,笑道:“阿萱!本宫记得你曾经的骑射也很好,你要不要也去试试?”
李萱华那还未来得及收敛的神色落在李祖娥眼里,她心里一惊,收回视线,垂下眸:“奴婢…”
她怎么敢去…
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李萱华了。
更比不上那光彩照人的常山王妃。
怎敢在他面前献丑?
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暗中和那元光韫作比较了,只是低声道:“奴婢多年不练,早就生疏了,不敢献丑。”
李祖娥听懂了她语气里的自卑怯然,以及那份自我贬损、自暴自弃之意,忍不住有些心疼握住了她的手,柔声劝道:“阿萱,生疏了又如何?技艺在身,如同明珠在椟,总有重放光彩之时,人生在世,又何必总是困于过往。”
“今日春光正好,场上也无外人,不如就去试试,让他们也瞧瞧我们李家的女儿并不逊色于人。”
李祖娥放低了声音,别有含义地笑道:“说不定也能让某些人看到,明珠即使蒙尘,亦有其光。不必总是困于这一方天地,这世间…或许还有值得托付的好男儿,在等着识珠之人呢。”
此话让李萱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的脸上也顿时露出一丝薄红和羞赧。
她又下意识抬眸望了一眼高演他们所在的方向,看着场上意气风发、鲜活明媚的元光韫和段蕙二人,内心挣扎起来。
她此时就像一个处在黑暗和光亮交界处的人,小心翼翼往外踩,害怕一脚悬空,再次让自己坠入到地狱深渊。
可是李祖娥的这番话却勾出了她那份被强行压在心底,对正常生活和温情的渴望,也勾出了曾经那个明媚少女心里的勇气和不甘。
李萱华内心更隐秘的希望,那个人的目光能在此时为她而停留。
哪怕只是短短一瞬。
一想到他的目光也能如温柔的月色一般照在自己身上,她就感觉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力量和欢喜,终是缓缓道:“奴婢…愿意一试。”
李祖娥陪着李萱华过去时,众人纷纷行礼避让。
那时候元光韫已挽弓搭箭,连中三靶,引来一片轰然叫好。
高演也忍不住击掌赞叹,看向妻子的眼神充满了毫不遮掩的骄傲和浓烈的爱意,而段蕙也拍手称赞,娇声笑道:“王妃好箭法!谁说女子不如男!”
她在一旁早就看得心痒难耐,此时又被激起了好胜心,便一手举起自己的骑弓,环视一周,视线扫过在场的男性宗室和臣子,带着几分娇蛮的挑衅,声音清亮中带着野性道:“在场的郎君、将军、王爷们可有哪位敢下场来,与我段蕙比试比试,看看是你们的弓硬,还是我们女儿家的手巧,你们可别让天下人笑话,说我们大齐的男儿,连女子的挑战都不敢接!”
说罢还朝高洋那边的方向眨了眨眼,惹得高洋大笑。
抛开对段娄两氏本身的忌惮,段蕙的性格率真讨喜,又和李祖娥交好,高洋平日里对这个表妹也还是很纵容的。
他深知自己和段蕙之间的婚姻不过就是一场为了平衡朝堂势力的政治交换,自己给不了她男女之间的爱意,甚至都给不了她属于自己的子嗣,而段蕙却也毫无怨言。
也正因如此,高洋给了她一切位同中宫的礼遇,甚至给了她和其他妃嫔不同的难得纵容。
不仅仅只是出于她是段家的女儿,也是因为此时心底尚存的那份愧意。
他知道自己误了她的一生。
而段蕙这番挑衅也使得场上气氛愈发热烈骚动,但一时无人敢应。
武将们自然不服,但是碍于身份,一时有些犹豫。
而那些宗室子弟如高孝琬这类少年跃跃欲试,但是被长辈子弟制止。
就在气氛微妙之时,一个沉稳温柔的声音响起,高演站出来道:“陛下,臣弟观场中诸位将军或矜持身份,或谦逊礼让。然昭仪娘娘巾帼豪情,岂可令其扫兴?素闻唐大人,虽位列文班之首,然弓马娴熟,尤擅射艺,当年随先帝征战、调度军需之余,亦曾挽强弓慑敌。今日此等盛事,何不请唐公下场一展身手,既全了昭仪娘娘雅兴,亦让我等后辈领略大齐文臣亦有不凡武略?”
高演口中所说的,便是正任北齐给事中兼中书舍人,爵封广汉乡男的重臣唐邕。
唐邕自幼聪明过人,才学卓绝。
他最初被高欢赏识,提拔做了高澄的大将军都护。高澄遇刺后,高洋命其调动人马防止事变,唐邕也很快就安排妥当,由此也得到了高洋的器重,成为了高洋身边的得力心腹重臣。
高演此话一出,使得众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唐邕身上。
唐邕年岁稍长,然而面容清俊,身材颀长,气质儒雅沉稳,见高演推举,他也不推辞,从容出列,先向御座上的高洋躬身一礼,再对李祖娥、高演和段蕙拱手,声音谦逊平稳:“常山王殿下过誉了。邕蒙陛下天恩,掌管兵事,不敢懈怠。段昭仪巾帼英姿,箭术超绝,邕早年确曾骑射,但是久疏弓马,岂敢与娘娘争锋?然——”
他话锋一转:“殿下盛情相邀,昭仪娘娘雅兴正浓,陛下当前,邕敢不献丑?权当为盛会添彩,博陛下和娘娘一笑。”
高洋闻言,兴致更高了。
“好!昭仪,你可要小心了,朕的唐卿可是文武双全。”
段蕙好奇地打量着唐邕,此前唐邕经常出入高府,两人有过短暂照面,只是并未说过话,有过接触。而唐邕身上有着一股特殊的儒雅气质,段蕙又时常听过哥哥夸赞此人满腹经纶、才学逼人,所以对他自然是有印象的。
此时段蕙近身瞧他,更觉气质不俗,见他应战也爽利,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欣赏和棋逢对手的兴奋。
但她可不会灭了自己威风,见高洋这样说,她娇哼一声:“陛下休要长他人志气,且看臣妾的!”
段蕙屏息凝神,一箭射出,竟比先前还进步不少,箭矢稳稳扎在靶心稍外的的边缘,赢得一阵喝彩。
她忍不住得意望向唐邕,脸庞更显娇俏明媚。
唐邕从容上前,取过侍从递上的弓,搭箭、开弓、瞄准,动作干净利落,箭矢破空正中靶心正中央,竟比先前元光韫所射的还深了两分。
“好箭法!”
高演忍不住出声赞叹,高洋更是抚掌大笑:“朕的爱卿果然深藏不露。”
段蕙小嘴微张,显然是没料到唐邕箭术竟如此精湛,但输人不输阵,她跺了跺脚,娇嗔道:“唐大人好生狡猾!竟藏得这么深!不行,再来!”
两人又是各射了两箭,段蕙只一箭射中红心,而唐邕则是三箭都稳稳落在红心处。
唐邕放下弓,对段蕙温和一笑,拱手道:“昭仪娘娘承让了,娘娘箭法灵动迅捷,巾帼不让须眉,臣只是占了手稳的便宜。”
段蕙虽然输了,却也不是输不起的人,加上唐邕的态度让她很受用,高洋又在笑,便也展颜一笑道:“唐大人过谦了。您这箭术啊当真厉害,本昭仪输得心服口服!”
她又望向高洋:“陛下,我们大齐可真是人才济济,您可得好好赏唐大人!”
高洋笑道:“好!赏!都有赏!昭仪活泼可人,箭法精进,当赏,唐卿身为文臣,却箭术超群,如此文韬武略,更当重赏!我大齐男人当如是!”
李萱华站在李祖娥身边,见此情形,心里又忍不住蒙生了胆怯退缩之意,李祖娥却推了推她:“阿萱,你也去试试,你可以的。”
她一咬牙,见众人好奇望来和李祖娥殷切鼓励的目光,便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能感觉到高演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这让她的整颗心都开始不受控制的发颤。
她取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在他面前太丢人。
可是当她握着弓,站在箭靶面前时,那股熟悉的感觉混着前尘往事迎面而来,就像是感受和触碰到了从前的那个年少张扬的自己,这一瞬间袭来的情绪竟让她的眼眶有些发酸。
周围的声音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了。
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和远处靶心的红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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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比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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