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士开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殿下。”
高湛收回手,转身坐回到椅子上,目光落在木匣上。
“这是何物?”
和士开上前一步,将木匣轻轻放在高湛面前案上,打开匣盖。
里面是几颗龙眼大小、近乎透明的腊丸。
“殿下,这乃是秘制的噬心散,无色无味,遇酒即溶。非剧毒,乃蚀神伤本之药。”
高湛瞳孔微微收缩。
和士开声音里带着蛊惑:“此药遇酒则溶,无色无味。初服无害,只觉酒后舒泰,实则暗中侵蚀肝脾肾腑,日渐掏空元气。体虚盗汗,力不从心,此其一;最妙之处在于它令酒瘾倍增!非但难戒,反觉寻常酒水寡淡,非烈酒不足以解其渴。若遇上嗜酒如命之人,得此物催化,必会如饮鸩止渴般,愈陷愈深!此其二。”
“时日一久,服用之人内心躁动,精神兴奋,甚至产生幻视幻听,外显却不过是面色晦暗,身形枯槁,御医只道是酗酒过度、头风加剧,耗竭而亡,却查无实据!其其三。”
高湛的手指骤然握紧,他死死盯着那小小的腊丸,呼吸也渐渐变得粗重。
他猛地抬头,眸里交织着野心和惊惧,声音压低,带着颤抖。
“你这是何意?”
和士开神色不变,道:“殿下,自古以来,富贵险中求。”
他压低声音:“如今陛下饮酒无度,喜怒无常,对待宗室贵族,轻则怒斥鞭笞,重则杖毙屠杀,建康一战,北齐十万精锐尽丧江南,国内军心动荡,四周虎狼环饲却不思安邦定国,反而愈发昏聩暴戾,殿下此举,是为大齐江山、为高家未来着想啊。”
“况且,此计并非弑君,乃助陛下沉溺酒乡,自取灭亡,更可助殿下一石二鸟,永绝后患。”
和士开凑近,耳语道:“殿下难道忘了,昔日那上党王、永安王是如何讽刺嘲笑您的?他们仗着军功骄纵跋扈,如今不趁势除掉,今后定成殿下身边心腹大患。”
高湛眼神一厉。
“殿下难道只想永远做个看似受宠,却毫无实权倍受打压和猜忌的亲王吗?”
“现如今陛下正因建康之败而自暴自弃,正是下手的好时机。太子年幼,性情仁弱,就算他届时顺利即了位,又能翻出多大的浪来?然而殿下再这般迟疑下去,错失良机,届时太子年长,羽翼丰满,就算陛下骤然薨逝,殿下再想掌控形势就难如登天了,还望殿下早做决断。”
高湛眸色微动,起身踱行数步,沉默许久,终是开口:“那你说,如何做?”
和士开道:“王妃长兄胡长仁,如今不就在陛下身边担任近侍,掌管御酒供奉吗?”
他嘴角勾起阴冷的笑:“只需王妃晓以利害,胡长仁必知其中关窍!让他将药丸混入陛下每日必饮的烈酒之中,神不知鬼不觉。陛下如今酗酒如命,头痛欲裂,根本尝不出丝毫异样!只会觉得此酒更够劲,岂会生疑?”
“退一万步说,即便…即便事后有人起疑追查御酒…我们也早已备好后手!那胡长仁手下恰好有个心腹奴仆,其弟因在军中触犯军规,被高涣下令杖责至死,怀恨在心!届时,只需恰好在其住处搜出同样的蚀心散,再恰好发现他曾受高涣府中管事指使,意图谋害陛下,甚至还想嫁祸于殿下您…人证物证俱在!”
“那上党王、永安王二人既非陛下、殿下一母同胞亲兄弟,又手握兵权,数次直谏已经触怒陛下,早已深受陛下忌惮不满,殿下便趁此机会禀明圣上,若那上党王存有谋逆之心,永安王素来与他交好,又岂会独善其身?此乃借刀杀人、一石三鸟之计。”
和士开的计谋毒辣狠绝,缜密周全。高湛心里暗惊,却又不自觉地被吸引,心底的野心如熊熊烈火般燃烧着。
他紧绷的声音里也流露出了一丝兴奋,压低声音:“胡长仁…可靠吗?此事若泄,你我,胡家,皆要死无葬身之地。”
“殿下放心!胡长仁此人,精明更胜其妹。胡氏一族虽在朝为官,却并不受重用。胡长仁深知殿下乃潜龙在渊,更知他胡家荣辱已与殿下牢牢捆绑!此事若成,来日胡家便是从龙首功!若不成…”
和士开冷笑一声:“他比谁都清楚,陛下暴虐,他妹妹在王府的日子,以及他胡家的未来,只会比死更惨!他别无选择!”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况且…下药之人是他,我们只需要提供药丸和…后续的安排。他才是直接经手人,他比我们更怕泄露。”
密室里一阵寂静,高湛缓缓坐了下来。
良久,他捏起那颗小小的腊丸,眼神已经变得狠绝:“要多久?”
和士开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殿下。陛下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头痛如绞,酗酒无度,底子早已掏空。蚀心散不过是加速其崩溃,依臣看,快则一年半载,慢则…则也不会超过三年。”
他继续道:“殿下,陛下如今虽然暴虐,但更多是发泄。待药效深入,他的猜忌与疯狂就会变得有迹可循。届时我们只需稍加引导,他的怒火与屠刀,便会精准锁定在那些他本就忌惮、又恰好被我们安排了证据的人身上。而殿下您,只需在风暴起时,谨言慎行,远离漩涡中心,静观其变即可。待他疑心疯症发作时,便是您那些政敌人头落地之日!待他油尽灯枯之时,便是幼主临朝、殿下乾坤独断之时。”
“这三年…是险路,却也是殿下通往至尊之位的必经之路。殿下只需忍一时之危,换他日至尊之位。”
高湛久久不语,三年…
他想到自己还要在高洋那不可预测的阴影下如履薄冰地度过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他想到高洋愈发暴戾、喜怒无常的性情,想到自己每一次入宫觐见都可能成为永别,想到李祖娥那冷漠疏远的态度…
和一辈子的担惊受怕,和一辈子的屈居人下相比,三年的隐忍根本不值一提。
高湛仿佛已经看到自己正一步步走向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至于阿嫂。
待那时,她还能像今日这般无视自己吗。
密室烛火摇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细长,如同黑暗中悄悄潜伏的毒蛇,悄然张开了致命的獠牙。
高湛将药丸放回匣中,起身来到李祖娥的画像面前,久久凝神,他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一字一句开口。
“那就去吧。”
烛火在他脸上覆下一片阴影,那双漂亮的眼眸此时已经被野心和阴郁笼罩。
阿嫂,我会让你知道…这世上,不是只有他高洋才配得到你。
你始终不肯原谅我,不肯正眼瞧我一眼…
不就是因为我不是那至高无上的天子吗。
待我取代了他…我会让你知道…我高湛不比他高洋差。
高浚在青州被捕的消息传到宫里的时候,正是秋叶纷飞之时。
高洋正难得有雅兴拎着酒壶,去了演武场考校高殷他们射御弓马。
当时高殷正和高绍德、高延宗一些宗室子弟一起练习射御,看到皇上竟亲自前来,众人纷纷下跪行礼,气氛瞬间变得紧绷起来。
由于长时间酗酒作乐,高洋已经许久未涉足演武场了,这次突然前来,众人只觉得后背直冒冷汗,心里直发颤,尤其是那些教习高殷射御的师傅们。
他们都清楚如今的皇上不同当初,如今整个北齐都笼罩在那场建康之败的影响里,更笼罩在高洋阴晴不定、暴戾嗜杀、不可揣测的性情里,朝臣上下皆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有人立刻暗暗通报了李祖娥。
毕竟目前在宫里,只有这个皇后娘娘还可以让暴虐的皇帝稍作顾忌。
李祖娥赶来的时候,高洋面前的酒壶已经空了大半。
他的眼底是浓重的乌青,全身散着浓浓的酒气,面色阴沉,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暴戾和狂躁之色。
见到李祖娥,高洋眼里闪过一丝不悦,自从无法自控的酗酒后,他有意逃避,已经很少见她了,就是怕控制不住自己伤害她,也不想在她面前呈现出自己些些暴戾可怕的模样。
但是高洋身上的戾气还是下意识敛了敛,声音也放柔了些:“皇后来了。”
李祖娥福礼道:“臣妾见过陛下,听闻陛下考校孩子们弓马,臣妾也想前来看看。”
高洋轻轻嗯了一声,他敏锐地注意到她眼里的一丝担忧和不安,却也没拆穿,只是让她坐到身侧,又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以示安抚。
然后他重新将目光落在高殷他们身上。
十二岁的高殷生得身姿颀长,姿容清秀,作为储君,他行为举止端庄,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和谨慎,但是此时脸上却难掩对父皇的畏惧。
他身边站着的高延宗已经十四岁,健硕高大,眉眼间带着骄纵傲气和少年的意气风发。
高绍德虽然还算年幼,眉眼尚且稚嫩懵懂,但是一身骑装衬得他像头勇猛自信的小豹子,他的轮廓更似高洋,初显锋利和几分不容小觑的英气,望向父亲的眼神依然满是仰慕和依赖。
负责教导的师傅们正垂手侍立在旁,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太子。”
高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沉的威压。
高殷上前:“儿臣在。”
“你先来。”
高洋盯着他,眸里如压着猛兽。
“让朕看看,朕的太子这段时日,射御之术可有长进。”
“…是。”
高殷低着头,躬身一礼,翻身上马。
他骑的马、拿的弓都是最好的,然而他素来更偏爱诗书,不擅骑射,他的射御之术甚至还不如高绍德精湛。
高殷深吸一口气,勉强控着缰绳,策马小跑几步,在颠簸中费力拉开手里的弓,瞄准远处的草靶。
高洋蹙了蹙眉,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尤其是那些师傅们,都低下头来不敢直视。
从看到高洋开始,他们额头上的汗就没停过。
高殷的姿势尚且还算标准,但是瞄准靶子时,手臂却在发着抖。
他屏息凝神,一箭射出!
“嗖——”的一声,羽箭破空,却偏离了靶心,只落在了靶子边缘。
场边一片死寂,气氛骤然沉凝成冰。
教授射御的师傅脸色煞白,求助般地看向李祖娥。
李祖娥也转头看了一眼高洋,只见他的脸色已经阴沉的可怕,眸底燃烧着熊熊怒火和戾气,混着一股失望。
“废物!”
他猛地将酒杯顿在案上,酒液四溅,厉声怒骂道:“连个死靶都射不中!朕在你这个年纪,已能策马开硬弓,射落天上的飞鹰!你这软手软脚模样将来如何通御三军,坐稳江山?!如何能震慑那些虎狼之臣?!”
高洋的怒斥声震得在场众人心头俱颤,纷纷跪倒在地。
高殷作为嫡长子,自幼就承载着高洋极高的期许和要求。
高洋希望他作为北齐太子,能够文武双全,能够坚毅果断,尤其是建康之战后,他意识到他需要的是一个强悍的继承人,而不是这样一个连弓都拉不稳、只知道习汉家文化的无能书生!
那样只会被那群虎视眈眈的鲜卑勋贵架空撕碎,就像当初那个懦弱无能的元善见一样!
高殷被父皇的怒斥吓得脸色煞白,握着弓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声音里带上哭腔:“父皇…父皇息怒…儿臣…儿臣再试一次。”
李祖娥心也提了上来,忍不住低声道:“陛下息怒…殷儿他…他尚年幼,假以时日…”
高洋粗暴打断李祖娥的话:“年幼?朕如今可没那么时间给他!”
他愈想愈气,但还是顾及李祖娥在身边,勉强压了压怒火,但是也掩不住满身气压变得更沉更冷,像是一场即将袭来的狂风暴雨。
此时侍候在身边的高湜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高湜是高洋同父异母的弟弟,排行十一,受封高阳王。
他性格滑稽多智,口齿伶俐,不守礼法,也凭此讨得了高洋欢喜,常在高洋左右煽风点火,帮着行杖痛打诸王。
高洋听罢,面色更是阴寒,他忽然抬手,指向侍立在一旁,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一个近侍:“你!过去!头上顶着茶盏,站到靶子前面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让活人顶着茶盏当靶子?!
李祖娥失声惊呼,那近侍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疯狂磕头,哭喊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师傅们跪倒在地:“陛下!使不得啊!”
高殷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父皇…”
“闭嘴!”
高洋暴怒起身:“再敢求饶,朕现在就砍了你们!”
他望向马背上脸色惨白的高殷,声音冰冷:“太子,拿起你的弓!射碎茶盏!让朕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有没有一点朕的血性!”
高殷看着远处那被拖到靶子面前,面如死灰、抖成一团的内侍,握着弓的手剧烈颤抖,别说射过去,浑身上下就连拉弓的力气都没了。
那是活人!
是活生生的、无辜的人!
“父…父皇…”
高殷浑身发抖,眼底含泪:“儿臣…儿臣不敢…那是…那是活人…”
高洋看着高殷那副懦弱惊恐的模样,胸膛里的那团火愈烧愈烈,将手中酒杯猛地飞掷出去砸在地上,面色狰狞地咆哮道:“废物!懦夫!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的废物!你还配做朕的太子吗?!朕让你射!射不中杯盏,朕就砍了他的脑袋!再砍了你这些废物师傅全家!”
高殷坐在马上,被这一吼,小小的身躯抖得比那侍卫更厉害。
他想拉弓,可是只觉得弓弦有千斤重。
他看着远处那个活生生的人,看着那小小的杯盏,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
他自幼受母亲熏陶,仁厚心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如何能向活人射箭?
然而面对父皇那副模样,他不敢不依从。
高殷努力拉开弓,恐惧却让他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箭头也在空中乱晃,好几次指向了不该指的方向,吓得周围侍卫冷汗直流。
李祖娥见此,忍不住再次开口,带着哭腔低声哀求道:“陛下…殷儿他还小…他…”
高洋此时满腔愤怒混着强烈的失望,忍不住也对她也发了火,阴着脸怒斥道:“闭嘴?慈母多败儿!他就是被你宠成这样的废物!”
他站起身来,一把拿过侍从手里备着的长弓,厉声道:“射!”
高洋直接将搭弓拉弦,瞄准高殷。
“你今日若不射,朕就射了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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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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