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祖娥正抄写佛经的时候,绿鬟匆匆而来。
“娘娘。”
她压低了声音,凑到李祖娥耳畔道:“陛下…又抓了上党王。”
李祖娥笔尖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凝成一团。
十天前,高洋才以谋逆罪将他的三弟高浚关入狱中,没想到这么快,就对高涣也下手了。
绿鬟从宫里人的议论中渐渐拼凑出了此事的原委。
昔日有术士者预言,亡高者黑衣。
高洋前去晋阳时,便以此言问左右。
直到有人进言说,没有什么比得过漆。
高洋便以高涣是父亲高欢第七子为由,派库真都督破六韩伯昇前去邺城征召高涣。
高涣本就因为高浚被抓之事而终日惶惶不安,此时被高洋无故召见,更知凶多吉少,索性在行至紫陌桥时拔剑杀了破六韩伯昇,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只是,他刚渡河便被当地土著出卖,后被抓回了宫里。
高洋坐镇晋阳突然以谶言发难,指挥抓捕,其余宗室亲王皆远在邺城,毫无防备,亦是鞭长莫及。
待高洋回到邺城时,高涣已经下狱。
其他宗室亲王皆惧不敢言,惟恐祸及自身。
他们心里皆知,高洋此举,不过是故意拿永安、上党二王开刀,以杀鸡儆猴,既是为了打压亲王势力,也是为了震慑晋阳的那些鲜卑勋贵。
近年来,高洋举动愈发疯狂,李祖娥心里暗叹,却也无可奈何。
高洋于他而言,并不仅仅只是丈夫,更是天子,是她的君。
他素来十分敏感后宫干政,亦是格外忌惮外戚势力。
在这种关头,李祖娥也只能愈发谨言慎行,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事关自己儿女的未来和性命。
只是李祖娥还是让人准备了药膳,并亲自送去昭阳殿,一来高洋日日酗酒,她也确实担忧他的身体,二是想着倘若高洋心情尚好,说不定她也还是可以劝诫两句。
她带着绿鬟刚行至回廊转角处,便恰好遇见高洋新晋宠妃薛贵嫔在一众宫娥的簇拥下款款而来。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薛嫔原为邺城歌妓,曾与姐姐大薛氏一起被清河王高岳献给高洋,两姐妹生得貌美如花,因此倍受宠爱。
半年前,大薛氏仗着宠幸为其父求官,惹得高洋勃然大怒,不仅找人将其吊起毒打,事后更是用锯子将其活活锯死。
高洋残忍又可怕的手段让后宫都大为惊惧恐慌,此后就再也没有妃嫔敢恃宠而骄,为自己家人求官位、谋私利的了。
大薛氏惨死,妹妹薛嫔却依然受宠。
她自恃长得美艳,在后宫也颇为跋扈得意。
见到李祖娥,薛贵嫔主动迎了上来,躬身一礼,语气香软:“娘娘…是来给陛下送药膳的?真是贤惠呢。”
她眼波流转,还不等李祖娥开口,便又娇声道:“只是…陛下如今最是喜欢臣妾亲手做的羹汤,刚刚又亲自用了臣妾喂的燕窝,娘娘今日这药膳,怕是又要白费了~”
薛贵嫔话里带刺,李祖娥并不想理会,侧身欲走,薛贵嫔却突然大胆地一把抓住她的衣袖,她下意识甩开后退两步,薛贵嫔却大叫了一声,跌坐到地上,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楚楚可怜:“皇后娘娘为何要推臣妾…”
李祖娥被薛贵嫔这无端端的控诉弄得僵立在原地。
高洋如今喜怒无常,确实很少来她宫里。
她从最初的失落,到如今,倒也是习惯了。
她身为世族高门之女,自小接受的教育便是这世间,男子三妻四妾乃为寻常事,更何况是帝王之家。
所谓的夫妻情意,最终也都会如同流水一般逐渐淡薄。
因此,她已不在意高洋如今有多少妃嫔,或是又宿在何处。
而高洋如今身边的女人虽多,却大都为一时兴起,喜欢的时候可以将其捧在天上,赏赐无数,纵容娇惯,但是要杀的时候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李祖娥虽为中宫,却不愿意与高洋其他妃嫔有过多接触,与其说是性情淡泊温婉,倒不如说是她厌倦了那些算计争夺,只想远离后宫纷争和事端,平静度日。
因此她平时是深居简出,高洋的妃嫔们不用特意前去请安,她大部分时间也都侍奉着太后娄昭君念佛。
李祖娥就眼睁睁看着薛贵嫔如泼妇一般,丝毫不顾及仪态地坐在地上哭嚷起来:“皇后娘娘为何要如此待臣妾…陛下宠爱臣妾,娘娘若是不喜欢,只管同陛下言说便是,何必要动手推搡?”
她楚楚可怜的哭诉着,一边吩咐着身边的侍女:“你快去告诉陛下,我脚扭伤了,肚子也疼,走不了了,呜呜呜呜…”
绿鬟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怒斥道:“你放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污蔑我们皇后娘娘!”
正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昭阳殿的方向传来。
“真是一出好戏呀。”
只见高湛双手环抱,正倚在不远处的廊柱边,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
李祖娥面色一僵,无端端觉得有些窘迫,下意识撇过脸去,避开了他的视线。
薛贵嫔微微侧头,看见高湛,身子也僵了僵,下一秒又立刻转换神色,抬起眼来泪汪汪地看了高湛一眼,又楚楚可怜地垂眸拭泪,委屈哭诉道:“长广王,嫔妾特意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可是娘娘并不喜欢嫔妾,嫔妾自知身份低微,便想着问候一声便走,哪知道皇后娘娘竟这般狠心,嫔妾如今怀有龙胎,哪里经得住这般惊吓呜呜呜呜呜呜…”
李祖娥性子冷,最怕麻烦,也不想与人纠缠,失了分寸。
平时也没有其他嫔妃敢在她面前这般放肆,哪曾想这个薛嫔敢这般胆大。
平白被人污蔑,她一时顿在那里,只觉得有些难堪。
高湛看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只觉得有些可爱,他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眼中满是玩味。
“贵嫔娘娘真的好大的威风啊。”
他缓缓走近,眼里映着熠熠日色,也缓缓映出李祖娥的身影。
“才暖了皇兄龙榻几日,贵嫔娘娘就敢在昭阳殿前对皇后娘娘不敬,还玩起这等污蔑人的下作把戏?”
他将视线从李祖娥身上挪开,瞥向薛贵嫔:“我皇嫂位居中宫,莫说今日推了你,就算是她现在就杖杀了你,本王想陛下也不会有意见。”
高湛语气不善,脸上却含着笑:“薛嫔娘娘可听清楚了?”
薛贵嫔被他那冷冷的目光盯得浑身一颤,捏紧了拳头,咬了咬唇,又挤出几滴眼泪来。
“可是…臣妾腹中如今怀的可是龙嗣…”
高湛微微俯身,在她耳畔道:“贵嫔娘娘,本王劝你还是识趣一点好。”
“否则…这龙胎就算保下了,以后你也不会安生。”
薛贵嫔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怎么能用如此坦然的神色说出这样大胆的话。
她被高湛的话吓到了,她今日所作所为,不过是想挤兑挤兑李祖娥,顺便再向高洋邀个宠,她可没有想过真拿肚子里的孩子冒险。
可高湛看起来是一脸良善,根本看不出是在威胁人。
“娘娘还不起来吗?等着陛下亲自出来请你吗?陛下刚刚可正因为贵嫔娘娘之事恼怒呢。”
薛贵嫔也不装了,麻溜地站了起来:“……何事?”
“清、河、王。”
高湛这三个字一出,薛贵嫔眼里瞬间流露出不安心虚的神色。
高湛道:“不过陛下刚刚服用了安神丸,如今自己睡下了。娘娘此时若不去打扰,说不定过几日…陛下便会忘了。”
薛贵嫔望了一眼默然站着的李祖娥,而后咬了咬唇道:“多谢长广王提醒,我们走。”
“娘娘。”
高湛语气淡淡的,又唤了一句,却压迫感极强。
薛贵嫔脚步一顿,转头:“王爷还有何事?”
高湛看着她,眼眸深邃,幽幽开口:“你还没有还我皇嫂一个清白呢。”
“不用了。”李祖娥开口。
而薛贵嫔脸上竟挤出一抹笑:“是嫔妾不好,冲撞了皇后娘娘。”
她抬手抹了抹那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冲李祖娥福了福身,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嫔妾告退。”
薛贵嫔显然被高湛拿捏了某些把柄在手里,瞬间就收敛了先前的那份跋扈姿态,带着宫娥就匆匆离开了。
薛贵嫔离去的脚步声渐远,绿鬟和高湛身边的侍卫也都识趣地退在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廊下便只剩下李祖娥和高湛二人相对而立。
秋色微凉,宫墙下的银杏叶簌簌落下,如金色的雨。
暮风卷着秋叶在空中打着旋儿,也轻轻拂动着吹过李祖娥身上的素纱披帛与高湛身上的亲王袍角,在地面上投下交叠又迅速分开的影子。
李祖娥微微退后半步:“…多谢王爷解围。”
她的目光在高湛脸上停留了一瞬,语气已不似往日那般疏离清冷,脸上也不是先前那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神态了。
高湛捕捉到她神色里的柔和,那双凤眸瞬间亮了起来,如寒夜里璀璨升起的星辰,涌上喜色:“阿嫂…”
他的这声呼唤又情不自禁带上三两分少年时的亲昵和掩不住的欣喜,让李祖娥的心都忍不住颤了颤。
高湛下意识又上前一步:“阿嫂…阿嫂原谅臣弟了。”
他眼巴巴地盯着李祖娥,眸底涌动着灼热情愫,在此刻压也压不住的不停流泻而出。
此时的他在李祖娥眼里,似乎又流露出些许让她觉得熟悉的神色来,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当年用满是依赖神色唤着自己阿嫂的孩童。
李祖娥抿了抿唇,她似乎被高湛那灼热中混着委屈的目光烫到了般,偏过脸去,避开他的目光。
她没有斥责高湛此时此刻行为举止的僭越,甚至还带着一种作为亲王不该有的…轻浮?
她此刻也无法深思这其中的缘由,只觉得自己心绪很复杂,既有对他今日挺身解围的感激,有那些往昔的情分,也有因元善见之死而产生的隔阂,还有本应保持距离的身份差距。
这种种情绪此刻都搅在一起,让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高湛,只想逃离。
“本宫…还要给陛下送药膳…”
见她要走,高湛顿时又急了。
他几乎本能地向前横跨一步,高大的身形瞬间挡住了她的去路,在她的面前覆下阴影,他们距离之近,近到此时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声。
高湛声音压低,放得极软,带上一丝小心翼翼和恳求。
“阿嫂!”
他不敢贸然触碰惹她不悦,只将手臂虚拦在她面前。
李祖娥被迫停步,后退一步,抬眸看向他,不知不觉,高湛竟已经高出她整整一个头了。
她秀眉微蹙,隐隐流露出丝丝戒备。
毕竟…
她已经很清楚的认识到,目前站在她面前的,不再是当年那个会扑到她怀里肆意撒娇、哭泣的六岁孩童了。
他不仅是九弟这个身份,是北齐的亲王,还是一个有妻有子的成年男人。
他们之间…
不仅仅横越着那些匆匆流逝的美好岁月,更横着那不可再亲近、甚至不可再接近的叔嫂距离和男女之防。
李祖娥眸里的那一丝丝柔软也缓缓压了下去。
而高湛只是微微垂着眸,目光肆然李祖娥面容上流连,紧紧捕捉她神色中每一处细微的变化,眸底深处正燃烧着不为人知的疯狂火焰。
看到李祖娥眼神的变化和逃避,他心头又是一痛。
高湛的目光扫过一旁绿鬟提在手里的食盒,又落到她的脸上,压下心底翻涌的酸意,勉强笑了笑,没话找话。
“阿嫂亲自为陛下熬制药膳…真是贤惠。”
“只是…”
他语气温柔,看似关切,却又带着隐晦的试探挑拨,和隐隐约约的醋意。
“陛下如今…日日流连在美人的温柔乡里,头风发作时又性情难测…怕是辜负了阿嫂的这番情深义重…阿嫂…也还需要多加小心才是。”
李祖娥微微蹙眉,声音冷了下来:“王爷慎言。”
她拉开距离,再度移开视线:“陛下作为一国之君,龙体关乎社稷,本宫身为国母,照料陛下饮食汤药乃分内之责任,何来辜负之说?”
高湛见自己的心思被她四两拨千斤地挡回来,眸底闪过一丝阴翳。
李祖娥转身欲走,却听见高湛道:“阿嫂是真的都忘了吗?”
他声音微涩,带着深深的落寞和难过。
李祖娥一怔,脚步下意识停在那里。
两个人背对着彼此,一时静得只能听见风儿吹得檐下宫铃轻响。
她听见高湛的声音从自己背后低低传来,轻轻的,浅浅的,像一场细雨缓缓落下后,逐渐笼成了一层密不透风的细网,带着复杂的,令人窒息,倍觉压抑和令人无法理解的情绪。
“忘了曾经教阿湛写字。”
“忘了曾经带阿湛放纸鸢。”
“忘了…忘了曾经说过永远不会不理我。”
李祖娥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哽咽,眼前也忍不住浮过那往昔的一幕幕。
他年幼时说过的那句“阿嫂…我保护你。”
他眼里清澈真挚的关切,那些天真却饱含真心的话语…
自己又怎么可能会忘记?
她心头也不由得有几分酸涩动容,却依然忍住了没有回头。
“我知道,阿嫂还在因元善见之事怨我。”
李祖娥身子一僵,元善见这个名字像是一根细细的针,突然刺进了她的心里,也在那份温情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她下意识道:“我没有…”语气里带了些许叹息:“…没有怨你。”
高湛三两步来到她面前,脸上满是委屈之色:“那阿嫂为何这么多年不给我一个好脸色?为何只当我是团空气,为何这么多年…”
“连句话都不肯好好和我说?”
他衣襟上的香气混着突然凌厉的气势汹涌而来,李祖娥被他逼得后退一步,心乱如麻,垂下眸,终是道了四个字:“…叔嫂有别。”
高湛笑了:“叔嫂有别?”
他眸底映着水光,声音却脆弱不甘:“和我就叔嫂有别了?和高涣、高浚就没有了?和高演就没有了?阿嫂看着他们时,可曾有过半分疏离?”
李祖娥被他的话逼得又惊又怒:“你胡说什么?”
高湛所有的委屈都爆发了,眼尾绯红。
“我胡说了吗?阿嫂!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是故意的?你不是故意躲着我?故意避着我?不是故意用这叔嫂有别四个字,把我推得远远的?!”
他向前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李祖娥几乎喘不上气来,简直让人无法思考。
“我…我只是…”
李祖娥想辩解,想反驳,可是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觉得眼前的高湛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让她害怕、让她感到窒息的气息。
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复杂难言的情绪都咽了下去,别开脸去:“罢了,本宫累了…绿鬟,回宫。”
一旁的绿鬟早已被吓得脸色煞白。
高湛却还不肯罢休,他此时早就将和士开的那些叮嘱抛到了脑后,他早就忍够了,忍无可忍。
他那股汹涌的情愫愈演愈烈,此时就像头困兽一般在他心上狠狠撞着,撞得他眼里此时只能看得见她,也只想让她看见自己。
他心想今日就算是死了他也要说个明白,问个明白,便索性破罐子破摔,又是一个纵身上前拦住了她:“阿嫂又要躲着我?避着我,是不是?”
李祖娥有些无奈,压着不耐:“高湛,你长大了。”
高湛逼问:“所以呢。”
李祖娥看着他这副偏执的模样,不想和他再纠缠,转身欲走,高湛却再拦,李祖娥终于耐心耗尽,怒斥道:“高湛!你放肆!”
“让开!”
高湛却突然笑了。
“阿嫂,你为什么生气?”
他眼圈红红的,喉间微哽,像只可怜兮兮的小兽。
“你知道…臣弟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您的心里…还有一点点在意臣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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