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来到李祖娥寝殿的时候,李祖娥已经歇息了。
他后知后觉,直到停住了脚步,才发现自己来到了李祖娥的寝殿。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此,只是恍恍惚惚、茫茫然然地,便来了此处。
高洋站在殿外,看了许久。
他没有让宫娥通报,而且在她们惊惧不安的俯跪下缓缓走了进去。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她了。
自从…
自从那一年…
他无法控制自己开始。
如今在她眼里,自己定然也是一个…
…可怕的魔鬼吧。
他根本不敢见她,不敢面对她,也不能见她。
他怕…怕自己那根本无法控制的暴戾,那如毒蛇一般缠在自己心里,啃噬着自己理智和血肉的杀意…
会伤害到她。
高洋抬手,让所有人都退下,一步步走进殿内,走向正在熟睡的李祖娥。
寝殿内烛火昏暗,照在她的脸上。
她微微蹙着眉,像是并不安稳。
她瘦了许多。
高洋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离她三步远的阴影处,像一个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迷路的、满身泥泞和沾染了血腥气的鬼魂,只贪婪地注视着眼前的她。
她就像是惟一的那片净土,让自己不敢、也不舍得去触碰。
高洋的眼神不复白日的暴戾、疯狂,而是流露出复杂的情绪,带着一丝熟悉的柔软和清明,夹杂着些许迷茫、脆弱。
而李祖娥蹙了蹙眉,轻声呢喃道:“子…子进…”她像是正在做着什么噩梦:“不…不要…”
李祖娥在梦里那极轻的呓语却在这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的清晰,也隐隐刺痛了高洋的心。
突然,她猛地一颤,从噩梦里惊醒,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大口喘息。
然后,她的身体僵住了。
李祖娥的视线落在了离她床榻间三步远的高洋身上,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人视线相撞,高洋身体也猛地一僵。
李祖娥那震惊中带着惊惧茫然和戒备的目光像是一把刀,突然在他的心口狠狠划了一刀,刺的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子…”
李祖娥压住了要自喉间滚出的尖叫,下意识想像从前一样唤他,却又骤然变了称呼。
“陛下。”
这个疏远的、带着敬畏和冷漠的称呼在此刻就犹如一盆泼头的冰水,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高墙。
高洋只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么冷过。
他脸上残存的脆弱瞬间被刺痛和狼狈取代,下意识转过身欲走。
李祖娥看着他有些仓惶狼狈的背影,鬼使神差的,在他即将踏出内室门槛的时候,突然问了一句:“陛下…用膳了吗?”
这样一句简单的、再平常不过的、带着一丝人间烟火气的话如同击碎了寒冰缝隙,在高洋的心里透进来一丝光亮。
他突然感觉像是回到了他们曾经在晋阳的家里。
每当他晚归,李祖娥总是会为他留一盏灯,然后温柔的问他,子进用过膳了吗。
高洋停在那里,只觉得鼻间一酸,心里也滚上一阵酸楚。
他这才想起,他已经好久没有…
没有好好陪她用过一次膳了。
他好久都没有做一个正常人,做一个正常的丈夫了。
这诺大的北齐江山,这至高无上的皇权地位,这些权谋政治,这一切一切,简直压垮了他,也逼疯了他。
高洋手扶在门上,有些茫然地望向那轩窗外仍在持续飘洒的飞雪。
他根本不敢转过身,让李祖娥看见自己此时的样子。
他都不知道多久没有照过镜子了。
他内心剧烈的挣扎着,既贪恋这少许片刻的人间温情,又害怕…
害怕她看到自己这副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模样。
李祖娥却已吩咐道:“来人,备些陛下爱吃的菜来。”
高洋最后还是没有走。
他像个木偶一样,被李祖娥那句“用膳了吗”钉在了原地。
两人像是寻常夫妻一样坐了下来。
高洋低着头,流露出一丝茫然。
李祖娥也披上了外袍,坐在了他对面,两个人相对无言。
昏黄色的烛火照在李祖娥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尊美丽却冰冷的玉雕。
空气陷入了一片压抑的死寂中。
菜很快端上,李祖娥没有说话,却主动给他盛了一碗汤。
高洋没有喝,却突然低声道:“阿娥,你…你也怕朕了…恨朕了,是不是…”
李祖娥的手一僵,抿了抿唇,却没有说话。
他像是突然变得无比脆弱,声音低低的,如同梦呓。
“朕…昨日打了高演…母后骂朕疯了…朕还…还杀了高涣高浚…”
“可是…可是朕如果不杀他们…他们就会威胁…威胁殷儿的皇位…”
高洋此时就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完全褪去了白日里的那股暴戾凶残。
他喃喃着,像是要把自己心里所有的痛苦、挣扎、迷茫都倾诉出来,又隐隐带着一种希翼。
他希望…希望李祖娥能理解他的孤独痛苦,能懂他的身不由己。
李祖娥握着筷子的手骤然收紧。
“那陛下,是打算把您的兄弟…”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声音轻轻的,言语却如细针一般刺人:“…都杀光吗?”
高洋被她的态度神情和这句话刺激的瞳孔微缩,身子一颤,像是被一把剑狠狠刺中,脸上的脆弱迷茫瞬间散的一干二净,他眸里的柔软被戾气和愤怒取代,握紧筷子的手瞬间青筋暴起,脸部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他猛地将手里的筷子狠狠拍在桌上!
碗都被震得跳起,汤汁四溅!
旁边侍候的宫女被吓得连忙俯跪颤抖。
高洋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如猛兽一般覆下一片阴影,将李祖娥笼罩在里面。
他狠狠瞪着李祖娥:“你——!!”
他满腔怒气在心头翻涌,那股想要杀人、想要发疯的冲动和戾气又在此刻压都压不住地往外冒。
“陛下——”
李祖娥却并不惧怕,反而站起来,神色平静地凝视着他:“您难道忘记了,您要做一位好君王的吗?”
“你说什么?!”
这句话更像是引爆了高洋心里怒火的一根线,他如今早已忍受不了任何人的质疑和否定。
高洋瞬间像发了疯的野兽,狂怒地将桌上饭菜全部扫到地上,杯盏碗碟碎了一地,在这寂静的宫殿里发出如同惊雷一般震耳欲聋的声响。
他眸里戾气汹涌,像暴风雪袭来,恶狠狠地瞪着毫无惧色的李祖娥道:“难道,朕不是好君主?!”
“朕伐契丹、降突厥、破柔然,西平山胡,南取淮南!朕修订北齐律法,推行均田制,如今的北齐,国力鼎盛,百姓富庶,就连南梁那傀儡政权如今都要对我高洋俯首称臣,朕如何就不是明主?!”
他脸色狰狞地怒吼道:“在你心里朕算不得好君主,难道那元善见,才是你心里的明主!是不是?!”
李祖娥听见元善见三个字,心里一痛,脸色一白,说不出话来。
“你说话啊!!”
李祖娥望着此时眼前这个酗酒到眼窝凹陷,暴怒到面容扭曲的丈夫,想到的却是当初那个在桃花树下为自己一舞的傻子。
他此时狰狞可怕的面容此时和当初那个抱着自己说我会永远对你好的夫君模样重叠,李祖娥的心只像是被捅了无数刀,心里说不清楚是难过、是委屈,还是失望,只觉得鼻子一酸,张了张唇,却说不出话来。
她的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却不愿叫他瞧见般的撇过脸去,默声低泣。
李祖娥的眼泪就像是一盆冰水,浇在了高洋那燃的正盛的愤怒上,也让他的怒火滞了滞,不再看李祖娥,咬着牙道:“你哭什么?!朕是天子,杀几个人怎么了?!朕杀几个人怎么了?!”
高洋声音沙哑,情绪愈发激动:“朕杀的都是该死之人!杀的都是对殷儿,对朕的江山有威胁的人!杀的都是心怀不轨的人!他们都觊觎着朕的皇位!朕为什么不杀他们?!”
他咬牙切齿,走到她面前来,握紧她的肩膀,模样癫狂:“朕是为了你!为了你!为了绍德,为了殷儿!为了我们的孩子!”
“朕如果不将他们都杀掉,他们就会像当初朕杀高澄一样杀掉朕!到时候,谁来保护你!谁来保护殷儿和绍德?!谁来守护朕的齐国和江山!!”
高洋情绪激动,头部传来阵阵痛楚,他松开手,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对,杀了他们!所有人!”
李祖娥泪光微闪的看着他:“高澄…高澄真的是你…”
她虽猜想过,却始终没有确定,也没有问过高洋。
高洋赤红了双眸:“朕不杀了他!他就会杀了朕!他数次辱我,辱你!朕受够了!朕受够了!阿娥,朕说过,朕会杀了他!他该死,他该死!!”
他捧着头,此时只觉头痛欲裂,像是有人正用着一把锤子在重重地锤着他的头,一锤两锤,锤得他想要饮酒,想要发疯,还想要杀人。
他要用那血腥气,来镇压他心里、他身体的痛苦和不安。
李祖娥还未回过神来,眼前便显现了一片红色。
高洋已经抽出了自己腰间的配剑,杀掉了刚刚侍候他们用膳的宫女。
宫女的鲜血自脖颈间喷涌而出,飞溅在她的罗裙上。
那宫女连惨叫都未来得及发出一声,身体便软软倒了下去。
殿内其他宫女尖叫着往后退。
李祖娥瞳孔紧缩,脸色煞白,眼眸里映出的是高洋此时疯癫残忍的模样。
他就像是彻底坠入了地狱的魔鬼。
宫女喷溅在她罗裙上的鲜血,温热而粘稠,如血染的丧钟,在这宫里敲响。
这是高洋第一次在她面前杀人。
高洋手持着那滴血的剑,像失去了理智的野兽:“都想要朕死!你们都想要朕死!该死!你们都该死!!”
他一步步逼近那些发抖尖叫的宫人,绿鬟和李萱华也吓得面无人色,却依然勇敢护在李祖娥面前。
李祖娥颤抖着身体,喊了一句:“高洋!”
她知道,他又开始发疯了。
倘若自己无法阻止他的杀戮,那么……
就索性用她这个皇后的血来祭奠那些死在他刀剑之下的无辜亡魂吧。
高洋举起剑,向一个宫女再次砍了过去。
李祖娥却推开绿鬟,纵身挡在那宫女面前。
“娘娘!!!”
看着高洋的剑直直地从她头顶劈下来,李祖娥没有躲开,反而闭上了眼睛,两行泪如同清晨的露珠般,顺着她苍白消瘦的脸颊滚落下来。
这一瞬间,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而她脑海里,浮现了许多模糊的影子。
有元善见、高澄、高殷、高绍德,宝德…她还想起了十四岁出嫁时,看到那于枝头盛放的灼灼桃花。
李祖娥突然觉得自己身子被人猛地抱住,有人竟然扑在了她的身上,要替她挡去高洋的剑。
她身子僵硬,缓缓睁开眼睛,却看到高洋的剑正离在她们头顶一寸的位置。
是绿鬟。
绿鬟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她,将她护在身下,眼泪滚烫地砸在她的脸上,声音颤抖:“娘…娘娘。”
而高洋瞪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相拥的主仆二人。
鲜血顺着锋利的剑尖一滴滴往下流,滴在她微微抬起的脸颊上。
李祖娥怔怔地看着高洋那满是血丝的双眼,滚烫的泪珠簌簌落下。
“子…子进。”
“阿娥…”
高洋神情恍惚,轻喃了一句。
李祖娥推开已经被吓傻了的绿鬟,让所有人都退出去。
殿内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李祖娥径直在高洋面前跪了下来,抬手轻轻握住高洋的手腕,握着他那握着剑柄、满是鲜血的手,仰头看着他,声音沙哑。
“子进,要杀,你便杀我吧。”
高洋从拿剑的双手剧烈颤抖,到整个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
他看着李祖娥那苍白的脸,看着她那双含泪无助的双眼,像是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手里的剑哐当一下砸在了地上,一把跪倒在地上将她搂在怀里。
“阿娥。”
“他们…他们要杀我,他们要杀我!!”
高洋浑身颤抖的紧紧抱住她,精神仿佛已经完全崩溃:“阿娥,我害怕,阿娥,你救救我,他们都要杀我,他们都要杀我,阿兄,元善见,还有高涣,高浚…阿娥…”
他像个脆弱的孩子一样躲进李祖娥的胸前,又像个疯子一样语无伦次。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不是故意想要杀你们的…高浚…高涣,是九弟…是九弟说要杀你们的,是高湛,是他说你们想要谋反的,是他想让你们死,是他说不能放虎归山的,阿娥救我,阿娥救我,我好…我好难受…”
高洋痛哭起来:“阿娥,我想喝酒,我想杀人…我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住自己啊,你救救我…”
李祖娥眼泪不停滚落,看着昔日体贴的丈夫如今变成了嗜血残忍的魔鬼,同样心碎至极,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子进。”
“阿娥…阿娥,你会一直陪着我吗?你会一直陪着我吗?你别讨厌我好不好…我不…我不杀人了…我不喝酒了…你别讨厌我…阿娥…你一直陪着我好不好…”
高洋的眼泪混着鲜血染满了她的衣袍,她的手心,他俯在她怀里,一遍遍追问,崩溃的痛哭。
李祖娥压抑的哭声从喉间滚出:“会,阿娥会…会一直陪着子进。”
她的眼泪落在高洋的掌心,和他手上的鲜血,和他的眼泪交融在一起。
她闭着眼睛,感受着这个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怀抱,抽泣道:“阿娥永远都是…子进的妻子,子进的皇后。”
邺城的雪下了很久。
高浚、高涣二王惨死的消息传遍了都城,像一团阴云般笼罩在邺城的上空。
人人自危,人人内心惊惧。
囚禁、杀戮、焚烧,高洋对待亲兄弟都尚且如此。
何况其他人。
谁也不知道,高洋的屠刀会什么时候落在自己的头上。
消息传来时,高殷也一晚未睡。
他们毕竟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的皇叔。
而自从那日东山游宴回来后,他便会时常从噩梦里惊醒。
很多时候,他都会梦到…薛嫔娘娘那颗头颅,正流着血泪死死地瞪着自己,又或是自己的父皇抱着头颅跳舞,或是拿着一支箭对着他狰狞怒骂:“你这个没用的太子”。
第二天一早,高殷以礼佛的名义带着侍从去了皇家寺庙。
他只想避开那个…那个让人心惊胆战的皇宫,寻一幽静之处,好让自己获得一丝半刻的松懈和喘息。
而寺庙便是最好的去处。
和皇宫的巍峨雄壮不同,寺庙的风、寺庙的雪,那悲悯敛目的佛像,以及那空气里萦绕的香火之气,都能让人的心感到莫名的宁静。
只是,高殷在佛前默默诵经良久,心绪却依然沉重难平。
他想独自去清净的梅林走走,透个气,于是便拒绝了住侍的陪同,屏退了大部分侍从,只留两名心腹远远跟着。
此时寺庙雪景正美,大雪初霁,天地素裹,万物沉寂,陷入了深眠。
惟有一株株梅花不惧严寒,偏偏挑在雪最深时开,那如丝绸般的细蕊上凝着冰晶,就像美人睫羽上将落未落的泪。
它们挺直了脊梁,小簇小簇的自雪里钻出,仰着脸层层叠叠盛放在枝头,不顾一切地肆意燃烧着自己的一切。
冬风一吹,它们便抖着身子,花瓣随着雪沫簌簌落下,暗香清冷,浮动于雪色之中。
高殷独自漫步于梅树之中,突然看见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鹅黄色袄裙,披着雪青色斗篷的少女,正独自站在一株梅树下。
她正踮着脚尖,试图去折高处一枝开得最盛的梅花。
高殷下意识驻住了脚步。
一阵裹挟着雪粉的风骤然吹过,不仅吹落了那梅瓣上的积雪,也吹起了她那用来遮面的帷帽轻纱。
那是一张明媚娇艳的脸,肌肤胜雪,脸颊被寒风吹得微红,一双圆溜溜的杏眸,干净的像是一汪清泉,尚且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却又透着一股灵气。
那少女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去按住帷帽,那副娇憨之态,让高殷不由自主莞尔一笑。
而她在按纱的瞬间,目光也无意间扫到了高殷。
两人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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