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9年十月,北齐帝高洋于晋阳薨逝,时年三十一岁。
高洋薨逝时,杨愔等人秘不发丧,直到九天后,北齐才正式对外公布丧讯,同时宣布皇帝遗诏。
晋阳宫内,百官俯跪,空气中弥漫着肃穆和令人窒息的沉重气息。
龙榻前垂着重重帷幕,隐约可见人影轮廓。
“大行皇帝遗命——众卿听旨!”
赵道德持诏立于御榻前,展开黄绫,高声宣旨。
“朕以凉德,承嗣霸业,十载倥偬,今大限已至。皇太子殷仁孝温恭,即皇帝位。新君年少,特命:尚书令开封王杨愔、侍中燕子献、黄门侍郎郑颐、常山王高演、长广王高湛,并领军大将军、平秦王高归彦,同受顾命,共辅嗣君!尔等宜竭诚尽忠,拥戴幼主,保我皇图,安我黎庶。若有违逆,天地鬼神共诛之!”
“朕身后诸事,一依俭约,不得奢靡耗费,劳民伤财!至于丧制,古礼有三年之期,虽曰达于人情,然汉文皇帝仁德,诏创短丧,通行久矣,义有存焉,朕同之可也。凡嗣主、百僚、抑或内外远近臣民,其服丧之期,皆以三十六日为限!期至,即奉制除服,各复其位,各司其职,悉从公除!勿旷废国事!”
“钦此!”
于是,年仅十五岁的皇太子高殷于晋阳宣德殿正式继位,尊奉祖母皇太后娄昭君为太皇太后,尊嫡母李祖娥为皇太后,改名乾明。
一夜之间,狂风四起,万物萧瑟,气温骤降,逼人的寒气笼罩着整个北齐。
宫苑内外一片素白,恰如飞雪层层叠叠覆盖,整个晋阳都陷入到白茫茫的一片。
百官皆缟素俯跪宣德殿灵前,哭声此起彼伏,难辨悲喜。
高绍德和高宝德两兄妹此时早被人已接到晋阳。
他们小小的身影裹着孝服,跪在李祖娥身边,如同被湮没在白色的汹涌浪潮里的小小浪花。
“父皇…”
高宝德的目光从兄长高殷身上落到那偌大的棺椁身上,周围此起彼伏的哭声和哀乐让她仿佛置身在另一个世界,她只紧紧地盯着灵柩,眨了眨眼睛,眼泪瞬间滚落下来。
“母后…那里面躺着的…是父皇吗?”
她转头望向李祖娥,却看见母亲正搂着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高绍德,眼圈红红的。
他们并非完全不谙世事了,已然明白了死亡的含义。
那便是,他们这一辈子都再也不能见到自己的父亲,唤一声阿耶了。
高宝德抽泣起来:“父皇…我的小兔子…小兔子还没有送给父皇呢。”
“那不是——”
“不是我的父皇!”
年幼的她尚且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一个月前还给她戴上玉佩的父亲此时已经永远的离开了,她还没有把自己的礼物送到父亲的手上。
高宝德猛地放声大哭起来,本能地就想要站起来去灵柩那边,李祖娥和后面的高延宗猛地一把拉住了高宝德,李祖娥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哽咽开口。
“宝德,别去。”
高宝德只哭着唤父皇,而他们那稚嫩的哭声也湮没在了哀乐里。
高洋停放灵柩的殿内灯火通明,高绍德他们捱了两日,被乳母抱下去休息,惟有李祖娥此时仍一身素白孝服,未施粉黛,跪坐在棺椁前方的蒲团上守到深夜。
那极致的悲痛在这漫长的权力交接、繁琐的丧葬仪式中已经逐渐变成一种麻木的疲惫和平静。
因此这时在她的脑海不断涌现的,不再是曾经的朝朝暮暮,而是眼前的这片让人只觉茫然和压抑的白。
殿内宫人皆屏息垂首,直到高湛进来。
他玄色亲服外面罩着素麻孝衣,显得身姿愈发颀长挺拔。
宫人们纷纷俯跪见礼。
高湛的目光从中间的灵柩上落到了李祖娥那单薄的背影上。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身素色的丧服之下,裹着的是李祖娥母仪天下的身份,是她的端庄典雅,是那不容侵犯的尊严和倔强,却也是高湛心底那令他蚀魂啮骨、辗转难眠了多年的欲念和情愫。
那方素白衬得李祖娥乌发如云,露出的肌肤莹润胜雪,她整个人笼罩于烛火之下,却像极了那一轮清清冷冷、高悬于天际令人只能仰望的月光,带着一股虚无缥缈却又让人窒息的美。
这样的她,就仿佛和高湛年少梦境中的那个她重叠了般,看似那么远,遥不可及,却又那么近,咫尺可触。
然而,月光也终会有坠入湖底深渊的时刻。
如今,高洋死了。
她是当朝太后又如何?
她们孤儿寡母,如今既无势力,又无兵权,到时候…
除了倚仗自己,还能如何?
而没了高洋的阻碍,自己也终于可以——
可以光明正大的站在她面前…
这个念头,高湛光是想想,就已经很兴奋。
高湛又抬眸望了一眼高洋的灵牌,神色看似沉重,眸底却逐渐凝起冷笑和挑衅,亦压着那不为人知的兴奋和欣喜。
二哥,你曾是英雄天子又如何?
总有一天,你的江山和美人,都只能是我高湛的。
高湛站在李祖娥身后,心里已然野心勃勃,满是算计,表面却不显分毫,不露声色。
他抬起手挥退了殿内的宫人,然后缓步走到李祖娥身后。
“阿嫂…节哀。”
他放轻了声音,带着温柔的关切。
“陛下…走得突然,留下这偌大江山和孤儿寡母…阿嫂千万要保重凤体。”
高湛微微俯下身来,手竟然小心翼翼地、又极为放肆地按在了李祖娥的肩膀上,还贴近她的耳畔,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和这江山,可都离不开阿嫂呢。”
李祖娥感受到那突如其来的触碰,浑身一颤,仿佛才从魂游和茫然中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高湛的存在。
她下意识想站起来,却因跪坐太久,又过于疲惫,身体发虚,不仅没有站起来,反而一下子跌坐在地。
她耳鬓别着的一朵白色小花,也随着动作轻飘飘的落在地面上。
这种花,没有人会比他更熟悉了。
即使是亲手将它种下的高洋和李祖娥,也不会有他那样了解。
在长广王府,有一棵一模一样的,亦是他亲手为她而种。
曾经的李祖娥,就像是他年少时不可企及的梦,惟有像她一样在窗前有着一棵合欢树,高湛才能在回到府邸时感觉到好像回到了有她的地方。
那是她和高洋感情的见证又如何?
如今高洋已死,他发誓,终有一天,他会拔出高洋在她心底种下的合欢树,植入他高湛的,他要让那四溢的香气盈满她的整颗心。
从今以后,与她夜夜合欢、百年好合的人,一定只会是他高湛。
高湛看着李祖娥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朵合欢花,又缓缓别在了自己的鬓间,她垂着眸,神色平静自若。
就像是眼前根本没有他这个人。
李祖娥抿着唇,又重新侧身跪直。
高湛的心瞬间就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知道她此刻心里难受,可是却无法忍受她这般忽视自己,酸涩和不甘的情绪顿时都涌了上来,他忍不住又低低唤了一句:“阿嫂。”
他压着心里的那股不满和妒意,靠近一步,亦在她身侧的蒲团上跪了下来,距离一时近到能感受到她那股熟悉的香气,他微微侧身偏过脸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李祖娥低垂的眉眼。
“守灵辛苦,阿嫂已经跪了许久。我让宫人熬了参汤,阿嫂用一些?或者…”
高湛顿了顿,声音低哑中带着些许蛊惑的体贴:“我扶阿嫂去偏殿稍歇片刻?这里…有我守着皇兄便是。”
他的手再次试探性地、又状似无意、极其自然地想要触碰她的手臂,李祖娥浑身微微一僵,不动声色挪开半寸。
她神色不变,眉眼间却像是裹了一层寒冰,声音冷淡里带着疏离:“多谢长广王挂心,哀家不累。”
她用的不是“本宫”,而是哀家这个称呼,就是故意提醒高湛要注意分寸。
她如今已是当朝太后,天子的母亲,他们之间,更加不容放肆和僭越。
“长广王若无事,就请回吧。”
高湛的手指只轻轻触到了她冰冷的丧服,在半空中僵了半刻,缓缓垂了下来。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郁和被拒绝的不悦,却又被更深的不甘和恼怒代替。
他低笑一声:“阿嫂从前说臣弟变了…可是臣弟觉得,阿嫂才变了呢。从前阿嫂待臣弟…尚有几分亲近。如今…”
“倒愈发冷冰冰了。”
他垂下头,顿了顿,声音里似乎又带了无数委屈:“可是…臣弟做错了什么?”
李祖娥缓缓握紧手,高湛的话让她不知道怎么接,也不想接。
他如今的心思,他的眼神,他的言语和行为,都早已超过正常的叔嫂范围。
作为一个女人,李祖娥就算再迟钝、再逃避,此刻也感受到了高湛眼底那股难以掩饰的觊觎和占有欲。
那不是一个小叔子看嫂嫂该有的眼神,尤其是这三番两次愈发过分的越矩行为,言语试探。
然而高湛的这种心思,却只让李祖娥觉得可怕和龌龊。
甚至还有一丝丝恶心。
她此时从未想过,昔日那个满眼天真唤着自己阿嫂的孩子,那个被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竟会怀有这般龌龊的心思,会用这种轻浮的语气和她说话。
高湛如今唤的声声阿嫂再也不复当初那般只有纯粹,倒是句句僭越放肆,句句无礼试探,在李祖娥心里,他早已破了他们之间那叔嫂之间该有的界限。
然而——
目前政局不稳,高殷刚刚登基,高湛作为高洋留下来的辅政大臣之一,心思深沉,李祖娥也不能太过得罪他。
她目前甚至还需要用他们之间那份尚存无几的“叔嫂之情”来稳着他。
李祖娥没有看高湛,只是垂着眸,默默将指甲掐入掌心,压下心里翻涌的复杂情绪。
她将手里的纸钱一张张扔进火盆里,看着其一点点焚成灰烬,化作青烟一缕。
“长广王多虑了。”
“哀家待你,始终如一,谨守叔嫂本分。”
她轻轻开口,语气轻缓柔和,却又带着刻意的疏离,就像是在他们之间砌起无形的高墙。
“叔嫂本分”四个字更是让高湛身子一僵,心里一痛,眸色一沉,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下来。
李祖娥却像是恍若未觉,继续道:“从前你尚年少,天真浪漫,唤一声阿嫂,是手足情谊,哀家心中自然亲近。”
“如今…”
她顿了顿,言语中颇有安抚之意:“你已贵为北齐太尉,国之柱石,位高权重,一言一行,皆为朝野表率,更肩负辅佐幼主、安定社稷之重任。”
一张张纸钱被火焰吞噬燃尽,也照亮着李祖娥那张温婉冷静的侧脸。
“先帝灵前,江山未稳,陛下年幼…此非叙旧闲谈之时…更非谈论私情之所。长广王…若真念及与哀家的叔嫂情分,当知此刻最要紧的,是同心协力,稳固朝纲,不负先帝所托。”
李祖娥的回应极具分寸,滴水不漏。
她极其聪慧地将私人谈话拉到国家政治的层面,用什么“辅佐幼主”,什么“国之柱石,安定社稷”等高帽子往他头上一戴,试图让他无法再纠缠那些见不得光的私人情感,也是暗自警告他不要僭越和肖想。
高湛听完,脸色顿时阴沉如水,心里就如同燃起了一团火。
他静默了几息,殿内气氛仿佛陷入冰层。
李祖娥也不再言语,依然只是挺直着背,一边往火焰里放钱纸,忽然听到耳边传来高湛的两声嗤笑。
高湛身上寒气逼人。
他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笼罩在了阴影里。
“好一个谨守叔嫂本分!好一个同心协力,稳固朝纲!阿嫂当真是深明大义,贤德无双啊!”
高湛语气里满是嘲讽。
他气极了李祖娥现在对自己这副冷冷冰冰的模样,怨极了她如今总是拿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教训他,搪塞他、敷衍他!
她待他愈冷,他的情反而就烧得愈热,心里就愈不甘,愈想把她那副端庄冰冷的面具撕下来,让她只能——
只能求着他,看着他,哄着他!
只能像从前那般温柔望着他,笑着唤他一句阿湛。
而不是只会用这该死的表情、该死的语气冷冷唤他长广王,就像看着一个和她毫无相干的人,叫着一块毫无感情的石头!
高湛心里怨怒交加,沉着脸看着李祖娥:“阿嫂句句不离本分,不离重任,不离江山社稷,仿佛这世间,只有阿嫂一人心系天下,忧国忧民。”
他冷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长长的影子如同覆在她身上。
“阿嫂,你扪心自问,你今日这番话,字字句句,是在寻求同心,还是在刻意和臣弟划清界限,拒人于千里之外?你搬出常山王,搬出太后,搬出杨愔,搬出天下人,阿嫂,你是在防谁?你是在防那些旁人?还是在防…”
高湛压低了声音,咬牙反问:“你如今最该倚重,也最想护着你和陛下的…臣弟?”
“阿嫂,你以为殷儿顺利登了基,就万事大吉了?”
他直起身来,烛火在他面庞上覆下一片阴翳,隐隐流露出几分傲气。
“陛下年纪尚幼,那张龙椅…坐得可未必安稳!这朝堂之上,无数人正虎视眈眈!没有我高湛在邺城坐镇,弹压四方,阿嫂以为,单凭杨愔那几个书生,单凭你冷冰冰几句本分和大义,就能镇得住那些蠢蠢欲动的豺狼虎豹?就能保得住你们母子平安富贵?”
李祖娥猛地回过头:“你!!”
高湛看着她那清冷如玉石一般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心里既快且痛,禁不住想,她这样一副会生气、会害怕的模样,总好过那般毫无生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可是他并非想要让她怨恨自己,害怕自己。
他只不过是——
是不满她如今这样待他。
元善见已经死了,高洋已经死了。
一个懦弱的傀儡皇帝,一个可怕的疯癫暴君。
有什么好值得她放不下,好留恋的。
她就不能…
不能看看正站在她面前的自己吗?
他难道不比元善见,不比高洋好上百倍?
“阿嫂息怒。”
他稍作收敛,微微弯腰,俯视着她,神色柔软下来,语气也放软了。
“臣弟…是真心待阿嫂的。”
“只盼阿嫂…”
高湛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满意地看着她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的影子,一字一句道:“莫要辜负了臣弟的一番情意。”
“情意”两字经他唇齿间碾转道出,又被他刻意加重了语气,显得愈发炽热缠绵。
而他那双凤眸里所燃烧起的情愫此时就像是团烈火般将李祖娥团团围困,让她只能独自站在那片火海中,任其灼烧,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高湛如今也只想让李祖娥彻底明白自己的心意,让她知道他们之间已经不再是什么叔嫂之情,从那个雨夜…也许是更早的时候…
他——
就早已经认清自己要她的心了!
而李祖娥看着眼前的高湛,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在威胁自己!
他竟然敢威胁自己!
情意!这个字此时此刻从他口里说出来,只让人恶心!
李祖娥真想抬手再狠狠扇他一耳光,却发现自己使不出力气来。
两人陷入到诡异的僵持之中,门口突然传来侍卫的声音:“陛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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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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