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正是草长莺飞、万物都生机勃勃的时节。
宫里的那棵合欢树却像是永远留在了严寒的冬季,枝上再无新芽萌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一片,好似佝偻年迈的老人,与周遭的绚烂春光格格不入。
众人皆道,这合欢树已经死了。
李祖娥抄写佛经时,经常会听到一些宫女低声谈笑着走过宫墙的声音,有时候她站在窗前便会看到那些青春蓬勃、充满了朝气的面孔。
然而,这些女子的一生便也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葬送于深宫之中。
她们的一生,就像是皇宫中的一粒尘埃,随风默默地消散在天地。
可是…却又是那般的鲜活明媚。
她也能感受到岁月在自己脸上留下的痕迹,因此每每看到高湛那张年轻面容的时候,也会不自觉产生一种恍惚的感觉。
高湛不过才二十二岁。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高湛的声音传来时,李祖娥身子微微一僵,从烦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才发现夜幕已经不知不觉降临。
殿内空无一人,只有烛火静静地摇曳,而她手里拿着的笔已经将纸浸然了一大块。
高湛如今竟让人暗中修了密道,直通此处,几乎日日前来,令她烦不胜烦。
只是李祖娥如今也不能和他撕破脸,也只能安慰自己,高湛如今不过是因为年轻,一时兴起罢了。
待…
高湛坐下来,从背后拥住她,将下巴靠在她的肩上,声音温柔:“又在抄佛经?”
“嗯。”
李祖娥淡淡应了一声,想要挣脱他的怀抱。
她向来不喜欢黏黏糊糊的亲近,更何况是高湛。
然而高湛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下巴在她颈窝蹭了蹭,声音似乎有些撒娇的意味。
“怎么总是要躲着我?”
他望向李祖娥,头发乌黑如瀑,肌肤胜雪,红唇如朱,明明看起来是那般温柔的人,怎么偏偏生的这般倔强,让人爱而不得,却又不舍放手。
怎么偏偏就不肯…
高湛盯着她的侧脸,忽然笑了:“你越来越像一个菩萨了。”
李祖娥也没说话,只是低垂着眉眼,目光正好落在“南无阿弥陀佛”几个字上,像一根针扎在了她的心里。
高湛凑近,低声道:“一个高高在上、宝相庄严、悲悯众生却又清清冷冷、捂不热的菩萨。”
李祖娥身子僵了僵,没有应声,只听见他继续道:“连笑,都像是给人看的。”
他的声音里透出几分讥讽来。
李祖娥攥紧了手里的笔,笔尖上的墨汁滴落下来,晕染了洁白的宣纸。
一块大大的黑色,在那片白里如此刺眼,也在她的视线里逐渐蔓延。
李祖娥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高湛见她依旧沉默,这副神色淡淡、无悲无喜的模样瞬间让他心口一痛,那股窒闷的感觉便涌了上来。
他明明好像把这轮明月抱在怀里,可是…
可依然觉得她离自己这么远,触碰起来,冷冷的。
高湛脸上的笑意隐去,声音也低了下来,不由自主就变得委屈起来。
“你在想什么?”
李祖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心里如今有太多太多事,多到她自己都看不清楚,都想不清楚,也说不清楚。
她该说什么?该想什么?
说他们之间这荒唐又扭曲的关系吗?
“你这般冷淡…是在后悔吗?”
李祖娥垂着眸,却能感觉到高湛逼人的视线像是要直接看穿她的心。
她知道高湛在问什么,却在装傻。
“…什么?”
高湛用力扳过她的肩膀,迫使她面对自己,目光灼灼地紧盯着她。
“后悔和我在一起,后悔…和我…”
“不后悔。”
她的心窒了片刻,轻声开口打断他接下来的话,声音带着强撑的平静与淡漠。
高湛突然将她整个人都圈在了怀里,也将她的心围困的密不透风,喘不上气来。
她靠在高湛怀里,想着,只要高湛能护得住高殷…
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后悔。
“骗我。”
高湛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从胸膛处传到她耳内。
如今的高湛许多时候又像是曾经的那个唤着阿嫂的孩童一样。
相处久了,她竟有些分不清,昔日那个阴郁狠戾的男人是他,还是如今这个偶尔流露出孩子气的是他。
就像现在的他。
高湛眼里的阴鸷一闪而过,却突然伸出手用指尖蘸了一点浓墨,轻轻在她秀挺的鼻头点了一下。
那一点突兀的漆黑,瞬间就破坏了那张白玉无瑕、宝相庄严的脸庞。
李祖娥愕然地捂住鼻子,难以置信地看向他,眼里终于流露出除了淡漠之外的情绪。
“高湛!你!…你做什么!”
高湛看着她鼻尖那点墨痕,和那难得的,带着鲜活气的恼怒表情,像是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回应那般。
他眼里闪过一丝孩子气的顽劣,笑了起来,神色舒朗里带着几分纯粹幼稚的少年气,隐隐流露出一丝得意和赖皮。
他抓住李祖娥欲擦拭的手腕。
“让你不理我!”
他声音也变软了,带着笑意:“这样才不像那庙里高高供奉的菩萨!”
高湛凑近李祖娥的脸。
“阿嫂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教我写汉字时,我总是不耐烦,墨汁弄得满脸都是…”
他拿过她手里的罗帕,轻轻替她擦拭着那点墨渍,仿佛这样就能擦掉两人之间所有的隔阂和不堪。
“你就是这样,一边拿着帕子给我擦脸…一边耐着性子教我…握笔要稳,心要静。那时候你多温柔啊,会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还会给我擦汗,给我剥莲子吃…”
高湛的目光灼然,带着深深的眷恋,仿佛在透过现在的她,寻找着那个早已改变的温暖幻影,声音也渐渐放低,变得委屈起来。
“为什么现在…就不能再对我好一点呢。”
他将李祖娥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低声道:“阿嫂,只要你开心…我可以做那时候的阿湛。”
“只听阿嫂的。”
烛火映着高湛如今这般模样,与曾经似乎有些许重叠起来。
这倒让李祖娥有些恍惚,几乎要忘记…
忘记他曾是如何阴险挑拨,曾经是如何的咄咄逼人,忘记了他对待杨愔他们是如何残忍凶狠,忘记了他如今在朝野上翻云覆雨,可能眼也不眨地下令杀人。
李祖娥的心像是被什么深深扎了一下。
“阿嫂…你答应过给我的香囊呢?小时候欠我的那个…现在…补给我吧?”
他像是没有感觉到李祖娥的情绪变化,只认真盯着她的脸,眸里满是灼热,又像个讨要糖果的小孩。
“我要你亲手绣的,只给我一个人的。”
李祖娥沉默了一会,然后起身从一旁的绣笸里拿出一个早已绣好的香囊,递到他面前。
高湛怔了一瞬,眼眸一下亮了起来。
“真的…给我绣了?”
还不得李祖娥反应和说话,他已然一把拿了过来,仔细打量起来。
虽说只是简单的云纹式样,看不出任何的寓意和情意,高湛心里依然很是欢喜,仿佛真的也只是个得到了心爱礼物的少年。
“阿嫂,你终于还是送我香囊了!”
他紧紧攥着香囊,将它放在心口,又凑上去,快速在她额上亲了一口。
“只要你一直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我护你一辈子,护殷儿一辈子!”
他说的如此轻易,仿佛这种扭曲的关系真能天长地久。
而这句“我会对你好,护你一辈子”带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让李祖娥恍惚了一瞬。
她的脑海里浮现高洋的脸…心突然就像被人狠狠的掐住般喘不上气来。
那股突如其来的负罪感、愧疚感就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高湛却似乎并未察觉,反而拉起她的手,满脸的兴致勃勃。
“整日待在这死气沉沉的宫里有什么意思!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熟门熟路地启动机关,露出那条隐秘的通道,不由分说地拉着李祖娥走了进去。
七拐八绕之后,竟然直通他的府邸附近的一条僻静巷弄。
李祖娥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此时正是邺城晚上街市最繁华的时候,她已是多年没有出去,逛过外面的市井了,
从十五岁嫁进高府,到如今三十二岁,从晋阳高家,到邺城深宫,她几乎都要忘记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
只见人来人往的街市里,有高悬幌子招揽顾客的店铺,也有肩挑担子的小贩,夜空中回荡着卖糖人的吆喝声,不远处还隐隐传来似有若无的箫声。
高湛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顶轻纱帷帽给她戴上,遮住了她的容颜,只露出她那一段白皙的下颌和紧抿的唇。
“走,我们去看看!”
她走在邺城的时候,恍然像是回到了在赵郡的时候。
“糖葫芦嘞,卖糖葫芦嘞——”
一个卖糖葫芦的男人边吆喝着边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李祖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记忆里又想起在她四五岁的时候曾被父亲抱在手里去逛街市,她的手里就拿着曾最爱的糖葫芦,眼眶不由得一酸。
“阿嫂。”
她回过神来时,高湛已经将一串又大又红的塞到她的手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像个等待夸奖的少年。
李祖娥握着那串糖葫芦,隔着轻纱,望着周围陌生而喧嚣的人群,感受着如此鲜活真实的烟火气,犹如置身梦里。
“吃啊。”
李祖娥咬了一口,甜甜的,甜到心里有些发涩。
“甜吗?”
高湛看着她,背后是璀璨的烟火,那双凤眸里如落了细碎的星光。
李祖娥轻轻应了一声,高湛凑过来,笑着道:“那给我咬一口。”
她怔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高湛已经吃掉了她剩下的那半截,笑道:“和小时候吃过的味道一样。”
他又拉着李祖娥去看杂耍艺人吐火,在她被惊得微微后仰时哈哈大笑,在猜灯谜的摊子前摩拳擦掌,非要赢那盏最漂亮的花灯送给她。
夜色下,高湛看着焰火,突然问:“阿嫂,我们会一直这样好吗?”
他此时此刻,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带着心爱女子偷溜出来游玩、有些笨拙幼稚的年轻郎君。
他们之间似乎从未横亘身份差距、横亘着任何血腥、逼迫和隔阂。
李祖娥转头望了他一眼,明亮温柔的眼眸下是波澜未惊的沉静与淡漠。
“会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一阵风,一吹便散了。
而春雪再次来和绿鬟说李萱华的踪迹时,正是夜深的时候。
绿鬟便借着廊柱和阴影的掩护,远远跟到了李萱华身后。
她内心只想着确认一下…
确认李萱华是不是真的像春雪说的那样,在和太皇太后宫里的人接触。
是不是真的背叛了自己家娘娘。
李萱华一路上极其谨慎,不断回头张望,最终闪身进了一处早已无人居住的破旧偏殿院落。
绿鬟也悄无声息地贴近院墙,透过破损的窗棂缝隙向内窥视。
只见昏暗的院落里,李萱华正背对着她和一个老嬷嬷说些什么。
那个老嬷嬷绿鬟认识。
确实是太皇太后娄昭君身边的人。
她屏住呼吸,只听见两人低声交谈起来。
她们声音都压得极低,断断续续的,绿鬟虽然听不真切,但是也能隐隐捕捉到“长广王”“娘娘”等零碎字眼。
院内两人也很快就结束了交谈,那嬷嬷迅速离去。
李萱华也松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一转身就看到绿鬟从院门口走了出来,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她脸色一变,眼里的心虚一闪而过,却仍强装镇定,重新变得若无其事起来。
李萱华抿着唇,没有说话,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抬腿便想走。
绿鬟径直拦住了她的去路,眸色冷厉:“你背叛了娘娘。”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李萱华微微侧头,看着绿鬟:“我没有。”
绿鬟道:“我都听见了!那嬷嬷是太皇太后的人,你和她说了什么?长广王和娘娘的事?你知不知道这些事被太皇太后知道对娘娘有多不好?你究竟背着娘娘还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昔日杨令公的事…是不是也是你告的密?!”
李萱华面无表情,却避开了绿鬟的视线,低垂着眸,半晌才道:“我是为了娘娘好。”
绿鬟见她如此,便知自己说的都是真的,抬高了声音。
“你承认了!是你害死了杨令公!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陛下何至于被两位王爷步步紧逼,我们娘娘何至于…”
她想到李祖娥和高殷如今朝不保夕的处境,声音微哽,情绪失控冲上去就狠狠打了李萱华一巴掌。
“亏我们娘娘还对你这么好!你就是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我现在就去告诉娘娘!让她看清你的真面目!”
绿鬟转身就往回走。
李萱华被她这一巴掌扇的后退一步,眼里瞬间涌上嫉恨和恼怒。
李萱华这么多年隐忍的屈辱感和情绪也在此刻彻底爆发。
绿鬟这个贱婢凭什么教训自己!
她有什么资格这样高高在上的指责自己?!
她李萱华自认不比李祖娥差!
凭什么李祖娥就是皇太后!为什么李祖娥就能得到这一切!
而她只不过也是不想仰人鼻息,想为自己谋个好前程罢了!
但是此时此刻,她不能让李祖娥知道这一切。
不能让绿鬟去告诉李祖娥。
太皇太后说了,只要常山王登了基,就可以封她做郡君。
那时候,李祖娥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她也不再是李祖娥的奴婢了。
她会有尊贵显赫的身份地位,有自己的名号和食邑,说不定还可以有自己的子嗣。
但是如果现在李祖娥就知道了,那一切就都全完了!
李萱华眼神阴鸷,死死盯着绿鬟的背影,脑海里涌现无数个念头,无数情绪,最终屈辱和害怕冲垮了她的理智,杀意迅速冲上她的心头。
她若是死了…
若是死了,李祖娥就不会知道是自己告的密。
她今后也不必再被这个贱婢骑在头上。
李萱华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直接拔下头上的簪子,三两步追到绿鬟身后,就狠狠朝她的脖颈处扎了下去。
绿鬟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和动作带来的风声,下意识回头,却只看到李萱华拿着簪子扑来的狰狞模样。
她瞪大了眼睛,下意识侧身抬手格挡,那簪子也深深扎进了她的手臂处!
绿鬟惨叫一声,被扑倒在地。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李萱华就干脆利落地拔出簪子,再次冲着她的咽喉处而来。
“你这贱婢!去死吧!”
绿鬟身量娇小,手上又受了伤,被李萱华死死骑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她那根锋利的簪子朝自己的脖子刺来。
她惊惧的闭上眼睛,却只听见身上传来一声闷哼。
那股压制着自己的力量突然松了。
她瑟瑟发抖地睁开眼睛,只看到有双覆盖着铁甲的大手正掐在李萱华纤细的脖子上。
而李萱华手上的簪子此时离绿鬟只有寸间距离。
那只手从李萱华的背后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李萱华被掐的眼球凸出,奋力地挣扎起来,染血的簪子也落在了地上。
绿鬟瘫软在地,惊恐至极地仰头往上看时,就看到了刘桃枝那张面无表情、浑身都散发着杀气的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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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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