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统四年，即568年，京都邺城传来帝王驾崩的消息。
那是三月份的时候，雨水顺着檐角连成一串哒哒地落下，重重地砸在地面，溅起一滩涟漪。
细细的雨丝飘荡着，就像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而雨后的空气中弥漫着三月黏稠的花香，晕染在了远方重叠如画的群山上。
李祖娥推开门，便望见有人迎着细雨骑马而来，哒哒的马蹄声回荡在空寂幽静的山林里，从肮脏的泥水里疾驰而过，又急又快，声声敲在人的心弦上。
白马停于寺前，马背上的人快速翻身下马，与老尼轻语几句，来到她面前站定，而后恭谨跪于地上：“他想见您。”
那人没有抬头，也没有停顿，声音轻且低：“最后一面。”
李祖娥立于门前，指尖掐入掌心犹然不觉，白净如花瓣般的面庞上是冰雪一样的冷漠。
大概是三月的花混着雨水散发的香气太馥郁，缓缓地，她乌黑的眸里泪珠凝集，滚落下来。
李祖娥记得，自己出嫁时，也是三月。那时候的邺城里开满了花，春光潋滟，绿柳扶风。
她知道她所嫁何人，却不是她想嫁之人。
那是东魏的高家。
534年，正是战乱频频、天下四分五裂之时。
高欢于战乱中北魏孝文帝之曾孙元善见即位，建立东魏，与西魏抗衡。
由此，高欢被拜封为大丞相、柱国大将军、太师，位高权重，手握重兵。
东魏虽立，国政却尽在丞相高欢手中，从此高家内掌朝政，外控八方，权倾天下。
世人当时只道有高相国，而不知有东魏帝，只惧高家，不惧元氏。
而她所嫁的，是高家那个在东魏出了名的傻公子，高欢的次子——高洋。
世人皆道，高洋不仅模样丑陋，而且行为粗鄙、沉默寡言，是个痴傻之人。
表面上，他是相国之子，正儿八经的嫡出次子，地位尊贵、荣华富贵，然而，在东魏的朝堂上，人人都瞧不起这个傻子，背地里，都嘲笑他。
尤其是在一众俊美兄弟的衬托下，高洋的存在仿佛就是整个高家的笑话。
李祖娥在成亲前也曾见过他一面。
那是541年，她才十四岁，正值豆蔻年华，正是被父母纵得天真、懵懂不知世事的时候，既不知高洋是谁，不知自己作为赵郡李氏女儿家的命运，更不知李家二千金的美貌才情何时已经扬名整个赵郡和东魏，又如何惹到了丞相高欢的留意，使他亲携公子高洋亲临府邸前来求亲。
那时候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偷偷攀到院子里那棵桃花树上。
府邸里有片桃花林，其中就有一棵桃树长得极高，它的枝干从深宅院内一直顺着飞檐高墙延伸出去，她越爬得高、站得高，便能看到更美、更广的风景，不仅可以偷偷从枝叶阴翳里看到远处绵延不绝的群山，能看到市井上络绎不绝的行人，还可以看到金檐玉瓦、在日色下闪闪发亮的皇城。
那是邺城最美的时候，无数的游人从各地而来，或乘舟游赏、或登高望远，或骑马狩猎，来此一赏春日盛景。
三月的桃花开得正盛，一簇簇的花瓣拥着她。她就晃着小脚丫，枕着手半躺在桃花丛里，如同置身云端。
那时候的她，还做着美梦，她想着，要嫁，也是要嫁——
十四岁的李祖娥在日色下微微合了眼，脑海里却浮现了一张脸。
——是北齐帝。世人眼里，那住在皇城里的傀儡天子。
那世人眼里的傀儡天子元善见，却是藏在她心里、独一无二的温柔少年郎。
他是孝文帝元宏之曾孙，清河文宣王元亶之世子，他是正儿八经的北魏皇亲国戚，也是世人眼里高氏挟天子以令诸侯时，北魏唯一仅存的正统。
而她和元善见，曾经亦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们曾一同赏过日色下的桃花、看过堂前飞檐下的归雁。
他们曾骑着骏马于草原上肆意驰骋、曾在阵阵笛声与琵琶声里、在长河落日下，一同看着朝霞与夕阳。
然而，元善见成了东魏的天子。
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
上次见到元善见，似乎是三个月前。十月份的时候，寒风初起，西魏军在沙苑大败魏军的伏击战。
东魏丞相高欢趁着西魏丞相宇文泰攻占恒农之际，为一雪潼关战败之耻，亲率二十万大军进攻西魏。
却不料宇文泰只率数万人便大败高欢，歼东魏将士八万余人，战况传至东魏国内，人心皆惶。
元善见和她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犹自懵懂，她并不明白，为何人们要打来打去，争来争去。
她只知道，战争就意味着流血、意味着死亡，意味着无数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为了权势，为了荣华，为了天下，为了国……为了家。”
元善见说：“为了拥有，才要争夺，才要掠夺，因为他们怕，怕失去，怕得不到。”
他笑了，看着河对岸的落日，忽而抬起手，似是漫不经心地指了指：“你看，那片云彩，真好看。”
云在霞光里，霞在云里，交织相融，像极了那些日子里，他说话时的模样，像一片轻飘飘的云，云上浮着和煦的日光。
而此刻，那片云正落在元善见的身上，映得他的眉眼格外温柔。
她似懂非懂，却看懂了落在他眸底的惆怅与不甘。
元善见微微垂眸，看着她，似乎想说些什么。
然而，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风吹过，他的发丝拂过她的指尖，痒痒的。她抬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她只能仰起头，对上他温柔又无奈的目光。
元善见的影子，就像天上的那缕云一样，渐渐地被风吹散了。
李祖娥于桃花丛中，缓缓睁开眼来，有种睡了一觉、从梦里醒来时轻飘飘的恍惚感和眩晕感。
她靠着花枝又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她听见了贴身侍女绿鬟前来寻她的声音，暗自躲在花枝里偷笑。
正在这时，她听见外头的院里传来一阵喧嚣的人声，她好奇地从桃树花枝里探出头暗暗打量，正瞧见父亲和一群人从假山花园那边走了过来。
她忙缩了缩脑袋，偷偷将身子往下一滑，藏进了层层叠叠的桃枝之间，只留一双眼睛偷偷往外瞧。
这一瞧，便又撞上了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睛。似是一柄利箭般，朝她刺了过来，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么凌厉的气势，只是这么远远的一瞥，都吓得她心魂一颤，几乎从桃树上跌了下来。
她捂着胸口，心脏怦怦地跳，惊魂未定，又忍不住偷偷地往外瞧。
那一双幽深的黑眸，仍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定定地瞧着她。
她顿时有些羞恼，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忙将自己整个都藏在了桃花丛后面。
少顷，侍女绿鬟的声音再次在树下传来：“小姐，您又跑哪儿去了？”
李祖娥这才从桃树后探出头来，熟练轻巧，三两步就下了树，绿鬟连忙快步走来扶住她。
“小姐，您可吓死绿鬟了！”
绿鬟嗔怪道：“您又上树做什么？您不是答应过夫人，日后绝不再上树了吗？”
李祖娥噘嘴，不乐意道：“我才不要呢，这满树的桃花多好看呀。再说了，我答应了母亲不上树，可我又没答应母亲不看风景。”
绿鬟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劝道：“小姐，您都十四岁了，再过两年便要及笄了，可不能再这样任性妄为了。若是被夫人发现，奴婢可又要受责罚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替李祖娥理了理身上的桃枝花瓣。
李祖娥撅起嘴，不情不愿地应道：“知道啦，知道啦，我以后少上树就是了。”
她突然又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一群人，内心隐隐不安，问道：“对了，今天是何人来府上了？我刚刚可瞧见了。”
绿鬟闻言，脸上顿时浮现出些许不安，犹豫片刻后，才低声道：“是丞相大人和高家二公子。”
李祖娥微微一怔，心下一紧，连忙追问道：“丞相大人和高公子？他们来做什么？”
绿鬟低下头，支支吾吾，半晌才咬着唇说：“奴婢也不清楚。”
李祖娥叹了口气，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垂眸思量片刻，对绿鬟说：“我去瞧瞧。”
绿鬟闻言一惊，连忙伸手拉住她，劝道：“小姐，您别去啊。丞相大人和高公子可不是咱们能招惹得起的。万一他们怪罪下来……”
“那你就说，究竟是何事？”
李祖娥冷着脸，看着绿鬟。她年纪虽然小，但是却很聪慧。
何况绿鬟还是从小就跟着她的丫头，绿鬟哪句话是真，哪句是假，她一眼就知道。
绿鬟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松开手，朝前院看了看，低声道：“小姐，我说了您别伤心。”
她似乎有些同情，开口道：“高相国今日是前来替二公子跟太守大人提亲的。”
李祖娥心下一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涌了上来。
她咬了咬唇，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问道：“父亲怎么说，他答应了？”
绿鬟没吭声。
李祖娥已经清楚了。
高家是什么人，高欢亲自替自己的儿子提亲，他父亲又岂会拒绝。
绿鬟低着头，不敢看她：“二公子人挺好的。虽说比不得大公子。但好歹也是嫡出，而且……”
绿鬟话还未完，她的眼泪就已经沉沉砸了下来。
她一手抹着泪，一边往长廊走：“我要去见母亲。我不嫁，我不嫁他。”
李祖娥疾步向前，生怕再慢上一步，她就会马上嫁给高洋了。
长廊外，雕栏玉砌的栏杆在春日暖阳下泛着点点金光。
她看着那金色的光，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疾步走下台阶，朝着庭院前院奔去。绿鬟连忙追上来，低声喊道：“小姐！”
她置若罔闻，只管往庭院前跑。她没见过那什么高家二公子，却也隐隐听得，那人不仅生得丑陋，而且性情痴傻。
父母亲素来疼爱自己，她如今倒要问问父母亲，为何会将自己许给这样一个人。
李祖娥红着眼睛，抹着眼泪，长廊上，青玉石板的光泽冰冷刺骨，反射着太阳金色的光芒，晃得她眼睛生疼。
她闭了闭眼，泪眼朦胧间，一把便撞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这一撞撞得她七荤八素，连忙后退两步站稳，抬起头来。
入目，是父亲和丞相高欢的脸。
她身形小小的，站在高欢和父亲的面前，仰着头，倔强又带着泪痕的脸格外惹人怜爱。
绿鬟吓得连忙跪下，父亲有些生气：“阿娥，父亲就是这般教你的！没规矩！还不向相国大人和二公子赔罪。”
李祖娥心里一惊，垂眸，掩去眼底的泪意。再抬眼时，便恢复了平日里端庄的模样。
她俯身向高欢行礼，低垂着眼道：“见过丞相大人。”
高欢并没有怪罪，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艳。
他转头，向李太守笑道：“这就是令千金？果然是绝色佳人，倒让本相看呆了去。”
高欢抚须笑着：“快起身。”
他又唤道：“子进，还不来见过李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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