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祖娥在绿鬟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下意识顺着高欢的目光看过去，心猛地一颤。那个傻乎乎的二公子正站在高欢身后，像个木头一样站着。
只见他看起来岁数也不算大，十五六岁的模样，长得却很高大。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袍，腰间系着玉带，看上去算是干净利落。但他皮肤黝黑，神色痴傻，实在是称不上好看。尤其是和元善见相比，两人更是有着天壤之别。虽说她不是以貌取人之人，但要嫁给这样一个人，她心里也着实觉得委屈。
李祖娥紧紧抿着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她若是这样哭了，反倒会让父亲难堪。
高洋没有动，只直勾勾地将视线放在了李祖娥的脸上。李祖娥莫名有股后背发凉的感觉，而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她还没有回想起来，便看见那高洋忽然朝着自己傻笑起来。他这一笑，比哭还难看。高欢见状，连忙低咳一声，瞪了他一眼：“子进，还不快向李小姐见礼。”
高洋似乎这才反应过来，忙朝李祖娥作揖行礼。他笑得露出一排白牙，傻傻道：“李小姐，对……对不起。”
李祖娥一愣。这个傻子，倒是有礼貌。只是他道什么歉？她又没被他怎么样。高洋继续道：“我……我不该撞你……”
李祖娥这才明白过来，这傻子是以为自己撞了她，才道歉的。她忍不住想笑，却又觉得不合礼数，只能憋着。李祖娥看着他这副傻乎乎的模样，又莫名觉得有些可怜。她轻声道：“没关系。”
高洋咧嘴一笑，看向高欢，一脸认真道：“爹……我……我觉得李小姐好好看。”高欢一愣，随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是么？”
李祖娥瞬间涨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不知道这个傻子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傻，但是被他这样当众说出来，还是让她觉得有些难堪。她不敢看高欢，只能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高洋又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高欢见状，笑道：“如今桃花开得正盛，听闻尚书府里有一处桃花林，在整个赵郡都闻名。我家子进也素爱桃花，不如就让李小姐带子进四处逛逛吧。尚书大人，如何？”
李祖娥一惊，抬头看向父亲。父亲却只是笑着，低声道：“去吧，我和丞相大人还有些事要谈。”
李祖娥知道，这是父亲在给她和高洋独处的机会。可是……她心里真的很不情愿。她看着高洋，这个傻子，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喜欢，也不会懂得如何讨女孩子欢心。她根本不想嫁给他。可是，父亲已经答应了，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张了张口，想要拒绝，可是看到父亲不容置喙的眼神，最终只能点头应下，心里直后悔刚刚就这样闯了过来。她看了高洋一眼，高洋依旧傻笑着，像是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李祖娥抿了抿唇：“女儿告退。”高洋连忙跟上，像个孩子一样跟在她身后。
长廊外，桃花树下。微风拂过，桃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如同一场粉色的雨。李祖娥漫无目的地走着，身后的高洋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心里乱糟糟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高洋跟在她身后，傻笑着，口齿不清地叫她“李小姐”。他似乎真的很高兴，一直笑着，从长廊一直跟到了后院，绿鬟和他的侍卫都只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
后院的花树开得极盛，满树的桃花如同云霞一般绚丽。李祖娥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那些盛开的桃花。高洋见她停下，也跟着停下，站在她身边。他仰着头，也看着那些桃花。
她突然就哭了。
高洋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李祖娥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哭腔。高洋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他蹲下身来，仰头看着她。他似乎有些着急，伸出手去，想要去摸她的脸。可是又觉得唐突，便又缩了回去。
她越哭越伤心，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哭得很委屈，也很无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想嫁给高洋。
高洋一直重复道：“李小姐，你别哭。你……你哭得我……”他皱着眉，似乎在努力思考该怎么安慰她。他想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咧嘴笑道：“李小姐，你别哭。我……我给你摘桃花。”他伸手去够树枝上开得最好的一朵桃花。
李祖娥愣了一下，看着他笨拙地伸手去够桃花的样子。高洋从树枝上摘下一朵桃花，小心翼翼地捧到她面前。他的脸上还带着傻乎乎的笑，声音却温柔极了：“给……李小姐。”
她也不理，仍然撇着嘴掉眼泪。
他急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李……李姑娘，别……别哭……”高洋急得满头大汗，手忙脚乱：“我…我…我跳舞给你看。”
李祖娥闻言，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我从小就会跳舞，我跳得可好了。”高洋说着，把桃花往她怀里一塞，便转身，笨手笨脚地跳起舞来。他跳得跌跌撞撞，像一只笨拙的小熊，但脸上却带着认真而专注的神情。那滑稽的模样，引得绿鬟和侍卫们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李祖娥也忍不住笑了。
高洋见她笑了，也跟着笑，笑得像个孩子一样天真无邪。他边笑边跳，舞得毫无章法。
午后的阳光透过云层洒落下来，在桃树下拉出长长的影子。高洋笨拙的舞姿落在那影子里，是那样的荒唐可笑。可李祖娥看着，却突然觉得有些可爱。她渐渐止住了笑，看着高洋，心里忽然有些感动。高洋是真的很傻，但却傻得可爱。李祖娥看着他，竟觉得有些心疼。
在高府，这样一个傻子，估计活的也没有表面上那么风光如意吧？
高洋跳累了，停下来，气喘吁吁地看着她。他脸上满是汗水，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可他还是傻笑着，眼睛亮晶晶的。
她掏出手帕替他擦汗，又帮他整理好衣襟。
高洋笑得更开心了，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去了。他看着李祖娥，傻乎乎道：“李姑娘，你……你以后嫁给我，我会对你好的。”
李祖娥忍不住又红了眼眶。她低下头，没说话。
高洋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是不相信自己，连忙道：“真的。我……我发誓，我……我……我……”他急得抓耳挠腮，想不出什么好词来。他抬头看着李祖娥，傻笑着：“我……我会给你抓兔子，很多很多兔子。”
李祖娥终于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高洋也傻笑起来，他伸手想去牵她，却又不敢。绿鬟和侍卫们站在不远处，窃窃私语地笑他。
她本以为要嫁给高洋已经够难过了。可是很快，她听闻东魏帝元善见要立高欢之女为皇后。她的善见，娶了别人。
她再与元善见难见上一面，高欢聘约一下，元善见再也没有来过李府。直至542年，高皇后听闻高洋聘于赵郡李氏之女，心生好奇，便宣她入宫觐见。
那是自别后，她初次见到元善见，她望着那十八岁的东魏帝王身着金色龙袍，站在她面前。他的身姿挺立修长如翠竹，他的眼眸沉静深邃如玉石，是那般的年轻俊美。
他已经长大了。她的善见哥哥，长大了。
元善见就那样站在她的面前，他们明明只有五步之遥，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
他不再唤阿娥，他轻轻唤她，李家娘子。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清冷，仿佛冬日里的雪风。
李祖娥遥遥望着元善见，盈盈跪下，低声道：“臣女李氏，见过陛下。”
她紧紧攒着手帕，低垂着眼帘，避开了元善见的目光。她想看他，是因为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可是她却又不敢看他，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她知道，他们之间，再也不可能了。
可元善见清冷疏离的声音就像是一把利刃，深深插进了她的心里，她拼了命地抑住涌出眼眶的眼泪，强颜欢笑，指甲掐进了肉里，终是并未殿前失仪。
直到走出了高皇后的寝宫，她才无法控制那满心的酸楚与痛意，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可是在那一刻，她竟然一点都不恨他，她只可怜他。她看到了他啊，被困在这深宫里，一点都不快乐。她的善见，用他的眼睛在说，他一点都不快乐。
她坐在出宫的车辇里，掀开车帘泪眼婆娑地往回望时，似乎看到了那袭伫立在高高的宫墙上的身影，那天的夕阳漫漫如残血般染在他尊贵的衣袍上，他就那样沉默地伫立在宫墙上。
李祖娥知道，他在看她。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揉碎。
她就那样一直痴痴地望了他许久，直到车轮辘辘地，驶出了皇城。直到，夕阳坠入西山，宫墙上的少年被夜色模糊了眉眼。
善见。她在心里喊他的名字。我要嫁给别人了。
你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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