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很轻，高湛的手捏紧，他苍白着脸，眼神冰冷起来，他俯下身握紧她的肩膀，指甲掐进她的肉里，隐忍着怒气，大声地、一字一句道：“生下这个孩子，朕让你离开。若是孩子死了，朕会让所有的李家人——都为她陪葬，而高绍德——朕有一万种方法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甘和怒气，也带着痛苦的哽咽，带着恐惧，在这一刻，他只想让她活着。
只要她活着……
只要她活着，哪怕不要这个孩子了……
哪怕她要走。
也比自己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好。
他的脸紧紧贴着她的手心，眼泪濡湿着她的掌心，他努力压着喉间的哽咽，却控制不住汹涌的泪水。
他在心里不断地恳求老天。
哪怕以自己的江山做代价，哪怕把自己的寿命折给她……
他也想让她从此长寿安康的活在这个世上。
在这一刻，他彻底昏了头，脑子里都是她，只有她。
他不是什么北齐的皇帝，他本就不想要做什么皇帝，他只是高湛，只是一个爱她的男人。
他只想让自己心爱的女人留在自己身边，又有什么错？
这世上又有哪一条律法，规定着小叔子是不可以爱上自己的皇嫂呢。
那些横隔在他们中间的年龄、世俗、身份，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娘娘，用力啊——深呼吸，深呼吸——”稳婆急的满头是汗。
李祖娥微微侧过头，便看到他将脸埋在自己的手心，感受到那股温烫炙热的泪意，听到了他压抑的呜咽和哀求。她渐渐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稳婆惊喜地道：“再用力——娘娘！”
宫内烛火飘摇，殿内众人一颗心都提得高高的，高湛不敢再言语，只是死死地握着她的手，却感觉不到她的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李祖娥整个人似乎都泡在了水里，她的意念开始涣散的时候，正在这时一声微弱的啼哭在殿内响起，“生了生了”，稳婆惊喜的声音也唤醒了久久失神发怔的高湛。
稳婆将孩子抱至高湛的面前：“恭喜陛下，是一位美丽的小公主。”
高湛这才抬起头来，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他连忙松开手，拭了拭脸上的泪，有些手足无措的站起身。
他抱过来稳婆手里的婴儿，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刚出生的婴儿，皱巴巴的，可他却不觉得丑。
殿内的人都跪下行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她如何？”高湛声音涩涩的：“可有大碍？”
“娘娘失血过多，身子亏损。”稳婆低头道：“但只要好好调理，便会恢复的。”
“有劳诸位了。”高湛这才扯出一丝笑意，道：“赏。”
殿内的宫人都松了一口气，再次行礼谢恩，太医和稳婆退了下去。
高湛怀着复杂的心情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坐在她的塌边，不知不觉眼泪一下就又落了下来，这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却是他心爱女人为他生下的孩子。
李祖娥已经昏睡了过去，烛火静静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窗外的雨仍在下，砸在玉瓦上噼啪作响，显得殿内格外静谧。
高湛的眼泪一滴滴砸在婴儿脸上，从婴儿脸上滑落下来，婴儿的眼皮动了一下，她闭着眼睛，唇角微翘，似乎是在微笑。
他低头注视着这小小的生命，脸上流露出柔情。这是他的女儿，他会把一切、把最好的都给她。
“你阿娘不喜欢你……”
他突然低声呢喃了一句，脸上悲伤的神情令众人都不由一怔，纷纷低头不敢言语。
“他们都说你是朕的孽种，不，不是的……你是我高湛的女儿，是我的掌上明珠，是高家尊贵的小公主。”
他低下头来，轻轻地亲了一下小公主的脸颊，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语气温柔地喃喃道：“阿姊不爱你，朕……爱你，朕要把全天下最好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你，给你最珍贵的珠宝……首饰……给你找这世界上最好的夫婿…。”
高湛瞧着孩子，心里欣喜，唇角绽开微笑，眸底仿佛有着星河荡漾，明亮璀璨。好一会儿，高湛才恋恋不舍地将孩子交付给嬷嬷，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沉默地望着她苍白而秀丽的容颜，许久，他才伸出手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轻轻道了一句：“阿姊，辛苦你了。”
“阿姊，我们有孩子了。”
他道：“我们有了一个女儿，像你一样的漂亮。”
她仍然闭着眼睛，仿佛没有听到，高湛继续道：“朕会把最好的，都给她。”
他以为有了孩子，他们之间总还是有无数的牵绊的。
不管怎样，她都无法再离开他了。
他们这一生，注定是要在一起的。
高湛为孩子取字为落玉。
他道：“取朕乳名一落字，再取一玉字。屈平曾在《涉江》中赞美和田玉，说，“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诗经中也有言，“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将将”，朕希望给她平安快乐的生活，也希望她能像玉一样莹润耀眼。她，就是北齐的一块美玉。”
她躺在床上，沉沉入睡。
到了夜幕时分，她被婴儿的哭声吵醒，这么多日，孩子从未分离过她的身边，而她，却从未抱过这个孩子，甚至从没有仔仔细细地瞧着她。
她恨着她的父亲，连带这个无辜的本不该降临到人世的小生命。
殿内的烛火摇晃着，高湛正亲自抱着孩子逗弄着，落玉似乎被他哄得很开心，咧嘴笑着，高湛摸了摸她的小脸，声音温柔：“玉儿真乖。”
他注意到她醒了过来，连忙把孩子交给宫女，坐在她床边，握着她的手，柔声道：“阿姊，你醒了。”
“阿姊，你饿不饿？”他道：“想吃什么？朕让人给你做。”
她只是摇头，高湛拿过床头的药碗：“喝药吧。”
“你别怪绍儿。”
“你别怪他。”她重复了一句：“别伤害他。”
她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高湛的手骤然收紧，他沉默了片刻，道：“朕不会伤害他的。”他冷笑了一声：“他是我高湛的侄子，是我高家的子孙，朕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真的吗？”
“只要你乖乖的。”高湛把她扶起来，抱在怀里说：“朕不动他。”
李祖娥抿了抿唇，没说话。
“明年，太原王就行冠礼了。”高湛一边喂她喝药一边说：“到时候，朕给他一块封地…让他做个逍遥王，安享余生。”
她垂下眼眸，心中一痛，高湛又道：“你只管好好养着，不要胡思乱想，别落下病根。”
高湛亲自给她喂完药，又拿出手帕给她擦嘴。
李祖娥别过脸，避开他的手帕。
“抱抱玉儿吧。”高湛也没生气，低声道：“玉儿出生后，你还没抱过她呢。”似是哄着，又像是哀求。
他见李祖娥没反应，吩咐一旁的绿鬟：“抱公主过来。”
李祖娥却躺了下来，背过了身：“我累了。”
她闭着眼睛，眼角滑落一滴泪水。高湛见状，也没再说什么，他让绿鬟把孩子抱了下去。
绿鬟退下后，殿内只剩下高湛和李祖娥两人。
高湛在她身边躺下，伸手抱住她，她挣扎了一下，但力气太小，没能挣脱。
高湛没理会她，自顾自地抱着她，喃喃道：“阿姊，朕知道你怪我，你怪朕逼你，怪朕强迫你。”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是，朕是真的爱你啊。”
他的声音很低，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沉默不语，她太累了。高湛抱紧她，将头埋在她的脖颈处，泪水打湿了她的发丝。
“没关系，阿姊。”
李祖娥听见高湛低声道：“我们还有落玉……我们还有一辈子。”
第二日，李祖娥被婴儿的哭声吵醒，这么多日，孩子从未分离过她的身边，而她，却从未抱过这个孩子。
而这一刻，听到孩子的哭声在内殿回荡的时候，她竟然心疼了。
李祖娥恨这个孩子，可是在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她心里的恨又都消失了。她被高湛抱在怀里的时候，津津有味地吮吸着自己的小指头，可爱极了。
可是她却会因此想到了高殷和高绍德，由于这样，她只得压下心底的情绪，作出冷漠的样子。
抱抱她吧。
她听着孩子传来的哭声，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
于是她便掀开锦被，鬼使神差地、一步一步往孩子的方向走去。
当她走近的时候，孩子的哭声渐渐变得微弱，很快湮了声音，留下死一般的沉寂。
她站了很久，似乎是在犹豫该回去还是过去看一眼。
可是心底始终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她走过去。她终于还是听从了内心的感觉，推开孩子房间的那扇门，走到摇篮的旁边，然后蹲下身来，第一次仔仔细细地凝望着孩子的面庞。
孩子似乎睡得很安静很香甜，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摸孩子的脸颊，可是，当她触碰到孩子的脸时，她的身体已然开始颤抖起来。
“玉儿——”她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脸颊，可是孩子一动也不动，没有丝毫的反应。
她将孩子抱起来，便看见了孩子白嫩的脖颈上有一道青紫色的勒痕，就像那日，看到高殷死时的模样。
孩子的身体很软，带着淡淡的**。就在之前，孩子还对她露出笑容，就在刚刚，孩子还在哭，她还在哭呢。
可是，她该死的。
她本来不该活着的。
在这一刻，看到这个似乎已经失去了气息的小生命，她的心里，除了麻木，竟然还有隐隐的解脱。
她只是抱着手里的孩子沿着摇篮缓缓地坐下来，望着窗外的那一轮红日缓缓从皇城落下，她没有想要流泪，也没有大叫，她只是抱着她用生命诞下的女儿，安静地坐在那里。
血红色的夕阳铺洒下来，透过琉璃制的珠帘，光影斑驳笼罩在她苍白的脸颊和浅色的衣袍上，消融了那份清冷与寒气，多了一份暖意和温柔。
孩子在她的怀里睡得很香呢。
她将怀里的孩子当成了刚刚出生的高殷，她的记忆倒回到了她十七岁时生高殷的时候。
“殷儿……”她哼唱着歌谣，仿佛没有察觉到孩子已然死去，唇角竟然带着一缕笑意。
高湛本想批完奏章就去看望她和心爱的女儿的，却被胡皇后缠了许久，胡皇后说为公主落玉准备了许多的小礼物，并且提出想前去看望一下刚出生的小公主，高湛本来这段时间心情就十分好，再加上一旁的和士开的提议，也就同意了。
他刚走进昭信宫，绿鬟便神色慌张地跑出来，看见他与胡皇后，慌忙跪下来行礼，浑身发抖，哭个不停：“陛下——不好了！！”
高湛本就心情畅快，此时也发觉绿鬟神色不对，便沉声道：“怎么了？”
绿鬟带着哭腔说：“陛下！公主…公主她……” 她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玉儿怎么了？！”高湛急了，一把推开绿鬟就往殿内走去。
高湛走进殿内，一眼就看见了李祖娥怀里抱着孩子，而她整个人木木的，仿佛是个没有知觉的傀儡。
高湛见此心里却松下一口气，他慢慢走过去，可是在看到她怀里孩子的那一瞬间，他的瞳孔骤然放大，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高湛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心脏也像是被人紧紧攥住一般，几乎要停止跳动。他冲过去从她怀里抢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检查着。
孩子却已经没了呼吸。
“陛下，小公主已经——”绿鬟跪下来哽咽道。
“陛下，这皇后嫂嫂也太心狠了吧。这可是她的亲生骨肉啊。她怎么忍心？”胡皇后走上前来再面露悲戚的添一把火。
高湛抱着孩子的手微微颤抖着，孩子已经没有了呼吸，他抬起头，看向她。
李祖娥抬眸望了他一眼，却展颜一笑：“子进，你看我们的殷儿。他好乖啊。”
子进，子进——高湛心里又痛且悲，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怒火中烧的狠狠扇了李祖娥一掌：“这是朕的孩子，朕是高湛，你看清楚了！”
她被这一掌扇得俯在地上，乌黑柔软的发丝垂下来，只看见瘦弱的双肩微微颤抖。
高湛却再顾不得其它，看着怀里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早已没有了生命气息，青紫色的印痕变成尖刀插进他的胸膛，痛得几乎要窒息。
这个倾注着他所有希望、所有疼爱的小生命，才刚刚来到人世十天，就这样离开了他。
他还来不及给她最好的一切，他还来不及等她叫一声父皇。
他的落玉，他的美玉。
“李祖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此刻恨不得杀了她，从未有过的愤怒充斥着他的胸膛：“为什么你要杀掉朕的女儿！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李祖娥抬起头来，唇角带血，神情恍惚，似是痴了，又似是笑了，她伸出手想要去碰他怀里的孩子。
“陛下，陛下，小公主不可能是娘娘杀的啊，她怎么会忍心呢！”绿鬟哭着扑过来。
“滚！”高湛一脚踢开绿鬟。
他眼睛绯红，却没有流出任何眼泪，他只剩下狂怒，悲痛，湮没了他所有的理智。而李祖娥仿佛被那一巴掌打得从精神错乱中瞬间回到了现实，她抬眸望着高湛怒不可遏的样子，却觉得有些可笑。
她疯狂的大笑起来。
绿鬟跪在一旁，身子不住地颤抖。
“是，是我杀的。”
李祖娥抬起头，一字一句：“她是孽种，不该死吗？”
她是孽种，不该死吗？
这句话让殿内所有人的脸色都为之大变，高湛的瞳孔一震，身子僵在那里，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你说什么？”
他的身子颤抖着，眸色通红，身上席卷着嗜血的杀气，而李祖娥却只是倔强地瞪着他。
又是这副模样，这副神情。
高湛心头的愤怒愈来愈浓，再也难以抑制，他微微俯下身，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
“她是孽种……”李祖娥才刚说完孽种这两个字，就被他一把掐住了脖子，几乎把她一把从地上拎了起来，他疯狂愤怒的嘶吼声似乎要穿破整座宫殿：“李祖娥！！！”
他一把将她甩在地上，气得拔出身旁侍从的剑，驾到她的脖子上，怒道：“你这个冷血的女人！！！朕杀了你！”
和士开见此上前两步，胡皇后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袖，他望了一眼胡皇后，犹豫着又退了回去，满座宫娥不敢噤声。
李祖娥摔倒在地，被掐的劲还没过来，捂住脖子直咳嗽。尽管外面已是凛冬，殿内却铺了地龙，暖如春天，她便只着一件单衣，一头青丝未束任何珠钗首饰，如瀑般散落。
她的脖子上被剑抵着，仰起头望向高湛时却在笑。她索性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她在血红色的夕阳里轻轻道了四个字道：“那便杀吧。”
绿鬟吓得连忙跪在地上磕头，求高湛饶命。
高湛的剑握得发抖，也气得发抖。不知过了多久，他怒极反笑，丢了剑，剑在安静压抑的环境里发出清脆的声响：“你想这么轻易死，太便宜你了。”
他仿佛褪去了怒火，又仿佛以另一种更为可怕的形式展现出来。
“来人，宣太原王。”
“将所有的刑具全部给朕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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