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从宫里回府后,李祖娥便大病了一场。高烧不断,昏昏沉沉的。
一直到过了冬,又来到了春天三月。桃花开了,她十五岁了。
送嫁的车马穿过纷繁的乱世。
“邺都一城桃花开,纷扬百转是情愁。身似浮萍心似絮,飘渺无根乱世中。”李祖娥看到枝上桃花纷飞零落,不由想起春秋时的息妫夫人,都道“乱世桃花逐水流”,乱世中的女子,又该如何保全自身不像这飘落的桃花一样陷于泥垢之中?
高洋是个痴儿,从李祖娥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她便知道。他时常脱掉鞋袜、在下雨天跑到庭院,大喊大叫。他在大哥高澄面前唯唯诺诺、流着鼻涕也不会擦,被兄弟捉弄耻笑还当成好玩的游戏。
那日,高澄拦住她,扯破了她的衣襟,高洋见到,也只是乐呵呵地走过来,问他们在玩什么游戏。她气得回房流下眼泪,高洋走进房来,沉默许久,待她回头,已不见高洋踪影,桌上只放了一支精美的玉钗,是她最喜爱的桃花样式。
他痴吗?她本也以为高洋是痴的。可是嫁给他越久,她就愈发觉得,高洋并不痴。高洋从未真正痴过。他所有的痴,只不过是隐忍,只是为了在满是阴谋诡计全无亲情的高家府邸中活下去。
这点,倒像元善见。
她已经很久都未见过元善见了,只听得一些零星破碎的消息,她所求不多,惟求元善见平安。而高洋渐渐在她的面前卸下防备,显出温情。
东魏武定四年即546年十月,年过五旬的高欢又率大军十万围攻西魏。东魏苦攻玉壁五十多天,因瘟疫爆发,无可挽回,战死病死七万多人,高欢则下令都埋在一个大坑内。玉壁久攻不下,东魏军又损失惨重,高欢忧愤发病,一病不起,于547年薨逝于晋阳家中,时年五十二。
高欢死后五天,侯景反,投靠南梁,被梁帝萧衍封为河南王。
“大公子要公子留守邺城。”使者退下后,她看见高洋的脸上缓缓地浮现了一丝笑意,她疑惑,却未询问。
高欢死,她看见他的众多子嗣面上虽露伤心之色,眸底却无伤心之情。这便是拥有滔天权势的悲哀之处吧。
人前再风光,也终将化作一具白骨、掩于尘土。可是高洋告诉她,倘若没有权势,便会活得连最低贱的蝼蚁都不如。成王败寇,赢了可得天下,输了却不只是一条性命。
他望着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深沉的眸色中竟带有一丝浅色的温柔,似初春的花芽,徐徐绽放。“阿娥,我要胜,已不仅是为了自己。”
侯景之乱中,侯景妻妾皆被剥面烹炸,子女皆阉割充宫,这便是乱世中,弱者的命运。
而李祖娥直到许多年后,自己的亲生儿子在面前死去,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道理。
547年七月,高欢长子——时年二十六岁的高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逝接管了政权,控制了整个东魏。
时年二十一岁的高洋被授尚书令、中书监、京畿大都督。
高氏一族的权势仍是牢不可破。
高澄执政时期,高洋韬光养晦,将锋芒尽收眼底。在父亲和兄长的争权夺利中,他始终隐藏得很好。
549年,高澄被东魏帝封为齐王,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哈哈哈哈,你没看到元善见那个窝囊样,还敢跟我提朕,什么狗脚朕,我马上便会让他乖乖地把皇位让出来!”高澄狂妄骄横的语气传至她的耳中,由于熟谙高澄的品性,她皱了皱眉,起身便准备离开。
高澄却在看到她的时候,眼睛一亮,屏退身旁之人,追上前来:“原来是二弟妹呀。”
他竟毫无顾忌一把便将她搂住:“你躲我做甚么?难道我高澄还比不上你那又丑又傻的丈夫?”
绿鬟上来护她,却被高澄一脚踹开。“绿鬟!”她挣脱不开,又惊慌又委屈,眼泪瞬间凝结于眶,正撕扯纠缠时,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大哥。”
回头望去,高欢九子——年仅十二岁的高湛站在不远处,身旁是神色沉默、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的高洋。
委屈与屈辱的泪水滚滚落下,她将目光落在沉默的高洋的身上。
她知道高洋只是在装傻,却仍在看到他的冷漠神情后心伤不已。她想说,倘若你连自己的妻子都保护不了,要那滔天权势又有何用?
“九弟,我看你嫂嫂寂寞得很,子进也太不懂怜香惜玉,白白浪费了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她的耳边是高澄狂妄到令人恶心的语气,甚至还带上了一丝笑意:“子进啊,你觉得呢?”
她被高澄紧紧搂于怀中,看着高洋傻傻地对他们露出笑容。
那一刻,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好!”高澄大笑起来,随后用力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不顾她的挣扎,强行将她带走。
绿鬟挣扎着要追上去,却被人拦住了。她头脑一片空白,只听见绿鬟撕心裂肺地唤小姐。
她多想将手伸给绿鬟,只是她被人死死地钳制住,动弹不得。高澄大笑着将她抱进了内室。
“子进!!”她声音凄厉,却被高澄捂住了嘴。
她被狠狠地甩在床榻上,身上的衣服被撕扯下来。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高澄伏在她的身上,手还在肆无忌惮地撕扯着她的衣物。
她呜咽着挣扎着,泪水决堤般落下,打湿了高澄的手。高澄却轻笑捏住她的下颌:“李祖娥,难道我高澄长得还不如你那个又傻又丑的丈夫么?我看上你,那是你的福气,是他高洋的福气。你也不想想,以你丈夫的傻样,若不是有我在,他如何能当上尚书令?”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高澄在她耳边低语,温柔又残忍,带着浓浓的威胁。“二弟妹,还是乖乖听话的好,若是惹怒了我,后果不是你能承担的。”
那一日,她被高澄压于身下,绑在床上,流尽了一生要流的泪。她试图咬舌自尽,高澄却狠狠扇了她一巴掌,紧紧捏住她的下颌,厉声道:“贱人,你想死?如果想要你的家人都为你陪葬的话,你就试试!”
之后,她绝望地躺在高澄的怀里,听着他贪婪的喘息,望着头顶雕梁画栋的床榻,她忽而想起小时候在李府看到的一只猫,被关在笼中,从白天到晚上,被一根细长的金链子锁住。
而此时的她,就如同笼中的那只猫,被高澄牢牢锁住。
当高澄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她的眼前浮过魏帝元善见的影子、也浮过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高洋的影子,却都是那样的遥远、那样的冰冷,她的眼前浮过三月明媚的桃花,随风萎落飘零散于风中陷于泥垢。
她曾那样期盼元善见带她入宫,哪怕要陪他一起死去她也不会惧怕。可是自有婚约后,元善见便再也未来过李府。她也曾期盼高洋可以护她安好…
可是高洋却在她受辱时选择了沉默。时年二十一岁的她生命仿佛逐渐萎谢。高洋在黑暗里沉默地坐了一夜,仿佛死去。
她从高澄房里出来时,高湛就站在门外,十二岁的他面庞稚嫩,看似天真。她神色苍白,狼狈不堪从高湛身旁走过,只听得他轻轻唤了一句:“二嫂。”
她脚步一顿,却听见屋内高澄的声音传来:“九弟。”
她咬紧牙关,踉跄着往前走。绿鬟跟在她的身后。她的眼睫低垂,长发散乱,唇瓣嫣红,她的模样是美的,可是浑身上下却又散发出一种绝望的破碎。
回房时,绿鬟为她更衣时,她的手指总是忍不住发抖。她不敢相信,也不敢回忆昨夜发生的一切。绿鬟看着李祖娥呆滞的模样,心中悲痛万分。
她看到绿鬟的眼泪,抬起手轻轻擦去:“绿鬟,不要哭。”她红唇轻启,声音低哑,目光飘忽着落在绿鬟身上,颤声地笑着:“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绿鬟看着她,只觉心碎。
高洋从正堂回来时,李祖娥正在沐浴。高家府邸幽深,高洋让绿鬟退下,自己守在屏风外。雾气弥漫中,一片寂静,他坐在屏风前,沉默不语。
直到雾气散了,水也凉了,高洋却仍然不见她起身。屏风那边的人一动未动。高洋心下不安,站了起来,绕到屏风边,他没有来得及看她那满身的淤痕,倒早看到了那凝结在地上一滩红的发黑的血迹。
那血,顺着李祖娥细嫩白皙的手腕处蜿蜒而下,缓缓流了下来,嘀嗒,砸在地上。
就像一朵开了正盛的花。
然而她却微微阖着眼睛,如一株即将枯萎在枝上的桃花,被日色笼罩着。
高洋心里一窒,惊得连忙将李祖娥抱起来,滚烫的胸膛贴着她冰冷的肌肤,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阿娥…”
他抱着她穿过长廊,一路快步走进房间,将她放在床榻上,疾声唤:“来人!”
他发了疯似的,一声接着一声地唤,绿鬟慌忙跑进来。
“快叫府医!快!”高洋此刻竟是显出了前所未有的慌乱。绿鬟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李祖娥似是困极,昏了过去,高洋轻轻地抱着她,目光落在她垂落在身侧的手腕上,那里,有一个暗红色的伤痕,宛如一块丑陋的伤疤,横亘于她雪白的肌肤之上。
高洋沉默地盯着那个伤痕,手不自觉地收紧,紧紧地抱着怀中的人儿。府医赶来时,李祖娥已经昏迷不醒。高洋守在床边,衣襟被血迹染红了大半。
李祖娥醒来时,天色已晚,房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暗。她发现自己被高洋抱着,她的头枕在高洋的肩膀上,而高洋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她怔怔地看着高洋的侧脸,他看起来很疲惫,眼窝处有些青黑,看上去像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高洋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下巴抵着她的头,发出一声叹息。“对不起。”高洋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哽咽。
她闭上眼睛,眼泪滑落,落在高洋的肩膀上,晕染开来。高洋没有再说话,只是抱着她,两人沉默着,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阿娥,我必杀他。”
良久,他咬着牙,一字一句,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她仍然闭着眼睛,只是那泪痕还未干,她嗓音低哑:“杀谁?”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觉胸口发闷,几欲窒息,良久,他闭上眼,声音沉郁:“高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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