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1年,大雪纷飞的十二月,中山王元善见于府邸喷出鲜血,挺拔的身躯骤然倒下,他挣扎坐到案桌旁,忍住腹内剧痛,写下绝笔诗一首,随后俯于案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血,于他的唇角流淌而下,染红了玉案上那方白色的精美锦帕。
雪花落在碧色纱窗上,送来冰凉彻骨的寒气。
只见锦帕上秀丽的字迹在凉薄的空气中微微颤抖。
“风临水泽楼,霜锁碧纱窗。坐醒停著笔,梦惊少年郎。珠颜颦玉立,罗袖款生香。月明牵影入,悔将意相藏。空怀天下志,恨无张子房。十年帝王路,一朝谱凄凉。花亡随逝水,江山更迭乱。雪深埋白骨,吹恨到洛阳。”
时年,二十八岁。
雪不知不觉地停了,天气仍旧阴沉的可怕,大片的乌云沉沉地压在邺都的上方,压得城中稀少的行人缩了脖子,佝偻着背脊,低了身子匆匆而过。
狂风呼啸着从玉檐金瓦刮过,如同锋利的刀片割裂人的心脏。
纱窗上的残雪在冷风的侵袭中慢慢凝结为白色的雪霜,薄薄的一层,却透出一股深入骨髓的寒凉之气。
行宫的宫墙外,玉色的雪花轻轻地覆在青石板路上,有一两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提着不知是哪家府上的灯笼,佝偻着背脊慢慢悠悠地自宫墙下走过,雪色衬得她们的身影愈发佝偻,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在雪中。
玉阶上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融了,空荡荡的殿内只有烛火轻轻摇曳着,时不时发出一声声响。
李祖娥病了。
她病得厉害,发着高热,隐隐约约地只听见宫人们慌慌张张地奔走着,喊着传太医。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觉得嗓子里像是有把火在烧,烧得她浑身发烫。
昏睡中,李祖娥隐约听见有人在唤她,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模糊而遥远,就像是她做的一场梦。
她知道这便是所谓的成王败寇,可是她无法接受高湛与高洋的行为,更无法无法接受元善见的死。
李祖娥在梦里痛苦挣扎,却怎样也醒不过来,她仿佛回到了那一晚,她被高澄压在身下。
而她的夫君高洋——就站在合欢树下远远地看着。
痛、恨、绝望齐齐涌上心头,化为鲜血染红了雪白的锦帕。
元善见是她年少唯一爱过的男人,那个有着温柔目光的男人,那个身不由己的年轻帝王,还来不及开始他的宏伟功业便被埋葬在寒冷孤寂的冰雪之下。
她想要欺骗自己,高洋是她的夫君,是北齐的帝王。
他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
可是当伤痛一点一点累积,化作浓重的失望与痛苦,绝望几乎将她湮没。
她的梦里不断出现元善见、高澄甚至高洋。
到最后,她竟不知道,是因善见的死亡而难过痛苦,还是因为高洋的无情欺骗。
李祖娥躺在床上,在极深极深的寒冷与痛楚中挣扎,她无法说话,只能发出痛苦的呻吟,有时候她会在梦中听见外面传来热闹的喧嚣声,好似有什么人在大声地笑,大声地叫着,还会有人提着灯笼匆匆而过,明亮的烛火在风中摇曳着,照亮着黑夜。
她听见有人在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娥,阿娥”她仿佛于黑暗中看见那个穿着霞锦衣袍、玉簪束发的男子缓缓走来,她低低唤着:“陛下。”
那道身影却如雾气一般渐渐消散,那道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一双温柔的眼眸,在极遥远的地方凝视着她,她伸手想要抓住,却只抓住了一片虚无。
她的眼泪从眼角轻轻滑下,渗入枕间,那个声音竟再也未响起,却于意识模糊中隐约感觉到一滴眼泪落在脸颊上,砸开了记忆中的另一张面孔。
是高洋。
新婚夜里的烛火如豆,她看着高洋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顿时想起了《孔雀东南飞》中的词句“新人从门入,新人从门入”,不知怎地,眼眶便止不住的开始发热。
高洋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什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这是她嫁给他后,两个人第一次这样接触,她不由得浑身一僵。
高洋也僵硬地愣了一会儿,而后傻傻笑起来。他笑起来时,眼睛亮亮的,像只憨态可掬的熊。
烛火之下,她竟然发现,他的模样没有传闻中的那般不堪,那副憨傻的模样也无端端地驱散着她心底的紧张和嫁了个傻子的难过。
李祖娥忍不住耳根一红,连忙垂下眸,却能感受到高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让她浑身都像是被火烧过一样。
良久,她感觉到冰凉的吻落在了她的脸颊上,耳垂上。
高洋的动作笨拙的,像一只讨好的犬。
她的身子僵住了,心头瞬间一股莫名的情绪,像是委屈,又像是酸楚。
高洋却像是没感觉到一般,吻一点点落在她的脖颈上。
直到她的眼泪一颗一颗、悄无声息地砸落在高洋的手背上。
高洋才慌忙松开她,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结结巴巴地道:“阿娥,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哭……”
高洋说着说着,语气便带了哭腔:“我……我错了……你别哭,我以后不会了……我,我让着你便是了……”
烛光映照着高洋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像是只受了惊的小狗。
堂堂高家二公子,新婚之夜如此冒着的傻气模样,却让她心里也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高洋见她不说话,竟干脆跪坐在床上,伸手想要抱她,又怕她生气,不敢碰她,只是委屈巴巴地看着她:“阿娥,你别哭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忍不住破涕为笑,伸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声音软软地问:“当真?”
高洋见她笑了,忙不迭地点头:“当真!当真!我再也不敢了!阿娥,你别哭了……”
他似乎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凑近她,试探着握住了她的手,见她没有抗拒,这才慢慢将脸贴在她手背上,声音闷闷的:“阿娥,别生气好不好?”
李祖娥鼻子又是一酸,心却是软了,心想这人虽傻,却知道体贴人。心里头的那点儿委屈竟莫名其妙的被他这般“讨好”的模样抚平了。
“傻子。”她低低骂了一句,声音里却带着笑意。
高洋只仰着头看着她笑,眼里亮亮的。
像盛了一轮璀璨的月色。
夜里,两人相背而睡,高洋熟睡的时候,她一夜未眠,只望着大红的喜烛燃烧直至熄灭。
第二日,外面下起了小雨,湿答答地打在纱窗上,滑落在地上,溅起一滩涟漪。
李祖娥醒来后便听侍女说二公子一早起来便在那铲土种树。
侍女对他的痴傻见怪不怪,也无人劝阻,无人上去帮他,更无人为他撑一把伞,有些甚至站在回廊处看着这个痴傻公子的笑话。
李祖娥撑伞走了过去替他挡住雨,高洋的发丝衣袍俱湿,看见她却站起来傻傻地笑:“阿娥,阿娥,你看我种的树。”
她望过去,忍不住笑了,那坑挖的巨大,树苗东倒西歪,高洋看着她露出笑容道:“阿娥,大哥说这叫合欢树,种了你就会永远在我的身边。”
她微微一怔,看着高洋脸上雨水滑落却笑容灿烂的样子,心里的排斥也少了几分,从怀里掏出锦帕细细擦干他脸上的雨水,柔声道:“快进屋吧,会生病的。”
高洋摇头:“我要保护我的树,不然雨会把它吹走。”
她道:“等太阳出来了,我再陪你一起种,这棵树,要我们一起种。”
高洋闻言才乖乖跟她进了屋,李祖娥吩咐侍女打来热水,替他脱去衣裳的时候,脸颊微微红了。
她低头不敢正眼瞧他,高洋却伸出了手,摸着她的脸颊缓缓道:“阿娥,你真好,我也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这句话似乎不像从一个痴傻之人口里说出。
李祖娥心里微惊,抬眸时望见的仍是高洋痴痴傻傻的笑容。
那些记忆,那些借着痴傻表明心迹的话语,在这一刻似乎也穿梭时光伴着雨雪飘散而来。
她忍不住呢喃:“子进……”
然而却再未得到那句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李祖娥听到耳边有稚气的声音唤着一声又一声的“家家”,那是她的孩子,一声又一声的呼唤暖着她冰冷的心,寒雪逐渐融化,她我缓缓睁开了眼睛,只见高绍德一把扑进她的身上,掩不住的欢喜:“家家,家家——”
“家家,你醒了!”
高殷虽然只有六岁,处事已是沉稳,不像弟弟那样随意扑入母亲怀中,而是站在床边,满脸欣喜地道。
李祖娥头疼的厉害,却依然伸出手摸了摸高殷的头,投去安慰的眼神。
“二嫂,你醒了。”
她没有见到高洋,却望见高湛站在不远处,只见他脸上欣喜一闪而过又带上几分不安歉疚,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
高湛看见她眼里的沉静与失望,不安地将目光移到高绍德身上,走过来一把拉过高绍德道:“你们不要在此吵闹。”
高绍德素来不喜高湛,甩开他的手,重新扑入她的怀中:“我要家家——”
李祖娥摸着高绍德的发丝,不再望他,只是平静地道:“宫闱之地,高太尉请吧。”
高湛的脸上流露出一缕失望落寞的神色,良久才道:“元善见之事——”
他顿了顿,见她没有开口也沉默了半晌,许久才继续道:“成王败寇,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高湛的声音里似乎已不见了最初的稚气与单纯,哪怕他只有十三岁,但话语中的绝情却令人内心恐惧,李祖娥身子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只听见他道:“我不知道你为何因他恨我和二哥,我也不知道你和他之间有着怎样的故事。”
“我只想告诉你,这就是弱者的命运。倘若输的是二哥,他也会有同样的下场,甚至更惨。而你,是否也会因此而如此痛苦?”
高湛的声音很低,却带着沉郁和狠戾,还有一缕,不为人知的嫉恨。
他的眼中带着一丝悲伤,却又似乎隐藏着某种期待。
李祖娥无法理解他的想法,更无法回应他。
她始终沉默未语,低垂的卷睫在眼窝处投下一方阴影,脸颊苍白清丽,紧抿的唇带着些许的骄傲与倔强,仿佛沾染残雪傲然绽放的梅花,又似开在三月经受风雨侵扰灼灼娇艳的桃花。
高湛久久得不到回应,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似是怕自己长久地凝视这张美丽的脸庞。他攥紧双拳,字字句句犹如刀刃般锋利:“这场局,从你来到高家那日,就已经注定了!”
“所以,他就该死吗?”
李祖娥终于开口,眼圈却已经红了。
她直视高湛:“你们已经篡夺了他的天下。为什么……”她声音沙哑,语气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要捅穿人的心脏:“为什么还不肯给他一条活路?!”
高湛迎上她的目光,喉结微微滚动,良久,才缓缓道:“这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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