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微对身后擂台下的骚动与私语恍若未闻。
她面色沉静,甚至未瞥一眼地上昏死的林风羽,只俯身拾起那方飘落的素纱,旋即翻身落至台下,径自向前行去。
人群竟不自觉向两侧分开,由她坦然而过。
她从未打算永远遮掩容貌。
既然归来,立于这曾诬她、杀她之地,便早有暴露的觉悟。
谢澜忱立于人群之中,那双钴蓝眼眸自面纱落下便死死锁在她脸上,旁人只当他是见了与“宿敌”相像的人动了怒。
高台之上,吴长老在看到云微面容的瞬间,已是面色大变,血色尽褪,手指微微颤抖地指向她,嘴唇哆嗦着,竟一时失语。
段长老亦是瞳孔骤缩,满脸的不可置信。
“站住!”吴长老终于扑下高台,拦在云微面前,声音发颤,“云微!是你?!你竟没死?!你怎有脸回来?”他气息粗重,目光惊疑扫视,“还敢隐姓埋名参加大比!说!你究竟是何居心!”
云微止步,抬眸看他,目光清冷平静,甚至带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长老何出此言?我并非云微,而是无名。”
段长老飞身落下,语气沉稳,“此女容貌确与云微极似,然天下之大,相貌雷同者并非没有。更何况……”他声调一沉,“云微之事,你我都清楚。玄天诛魔印下,神魂俱灭,岂有生还之理?岂能因容貌相似便妄下断论?”
吴长老被他说得稍缓,仍惊疑难消,“可、可这也太像了!更何况她的剑法——”
“此人我认识。”
谢澜忱此时自人群中缓步而出,行至云微身侧,草草对两位长老一揖,唇角似笑非笑一勾。
归云宗弟子忍不住窃窃私语:
“谢师兄过去了……”
“他看到这张脸定然动怒了吧?谁不知他与云微势同水火……”
“这下有好戏看了……”
云微能觉出身侧目光,却并不回视,仍持那副疏离的神态。心下却明:他此际站出来,绝非因怒。同生契在,他早非局外人,更不会在此刻拆穿自己。
谢澜忱开口,声音平淡:“关于此人,弟子正欲回禀。”他侧首看她一眼,“她并非云微师姐,乃我前几日于碧月山庄外所见。当时她重伤濒死,灵力溃乱,醒来后前尘尽忘,姓名来历一概不知。”
少年转回目光,轻笑一声:“至于容貌……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我见她无处可去,暂且收留,取名‘无名’。此次带她回宗参比,亦盼有人能识得她,或可寻回身世。不想竟与云微师姐如此相像,引长老误会。”
他编得倒周全。云微心想。
碧月山庄有徐鄂打点,纵有人去查,也难觅破绽。
吴长老眉头紧锁,疑虑未消。
谢澜忱身为宗主义子,虽性桀骜,却非无信之人,然此事太过蹊跷,他实难安心。
“即便如此,也太过巧合!澜忱,非我不信你,但此女容貌似极云微,又现身大比,实在令人难安。依我看,需立刻禀明宗主,由宗主定夺!”
少年眉头一蹙,尚未开口,云微却已出声,音调平静无波:“可以。”她看着吴长老,“我愿面见宗主。”
终于要见到那位亲手诛杀她的“父亲”了么?
云微心下冷笑,这一面,她等候已久。
谢澜忱似未料她应得如此干脆,侧目看她一眼。
二人目光一触即分,皆见彼此眼中凝重与心照不宣。
段长老沉吟颔首:“如此也好。事关重大,由宗主圣裁最为妥当。”他又看向少年,“澜忱,你留在这里,我有些话想问你。”
谢澜忱应对段长老的试探应当游刃有余。云微心想。
她并不担心他会露出破绽,少年为了自身安危,也定会遮掩过去。
吴长老重重一哼,极不耐烦地甩袖道:“愣着作甚?还不快随我来!”语气粗暴,仿佛多看她一眼都觉晦气。
云微默然跟上。
谢澜忱被段长老唤住,面上不见波澜,只懒懒一揖,依旧是那副散漫模样:“长老有何垂询?”他眼角余光瞥见云微随吴长老远去的身影,钴蓝眸底掠过一丝晦暗。
同生契似有感应,牵动他心脉微微一悸。
段长老审视着他,语气沉缓:“澜忱,你素来行事不羁,宗主亦多纵容于你。但此番带回此女,未免太过轻率。其容貌与云微一般无二,天下岂有这等巧事?你当真确信她失忆无疑?可曾仔细探查过?”
闻言,少年唇角牵起惯有的、略带讽意的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长老这是疑我识人不明,还是疑我别有他意?”
他顿了顿,余光扫过周遭偷听的弟子,声音刻意提了些,让所有人都能听见:“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她是云微。若她真是那个人……长老以为,我会包庇她吗?”
段长老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此事自有宗主明断。”
少年躬身,姿态恭敬,眸中却无多少暖意。
另一边。
云微随吴长老前行,一路亭台楼阁、演武场坪,一草一木皆如往昔。
她目光平静扫过,想起幼时,旁人皆有父母师长呵护,唯她,身为宗主之女,却似透明。
父亲从未指点过她一招半式。他的目光总是越过她,落在谢澜忱身上。
长老们也不喜她。是因为她性情冷僻,不似其他弟子那般懂得讨好逢迎?
还是因她进步太快,剑道天赋太过惊人,碍了某些人的眼?
她不知,亦不想费心去探究。
只觉得手中之剑,比人心更可靠。
既无人可依傍,那便只依傍手中剑。
经年累月,苦修不辍,藏经阁中万卷剑谱被她翻烂,终炼成归云宗无人可及的剑道魁首。
可这魁首之名,换来的是更深的孤寂和更多的嫉恨。
正行间,吴长老蓦地停步,厉声喝道:“云微!”
云微停下脚步,微微抬眸,面露恰到好处的茫然:“长老在叫谁?”
她心道,这就忍不住要试探了?真是毫无长进。
吴长老回过头,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脸,似想从中揪出一丝慌乱,可惜一无所获。
他眼底掠过失望,只得闷声道:“无事,走你的路。”
这般拙劣试探,岂能试出她分毫?
她早已不是昔日那个还会对同门之情、师长之誉心存一丝妄念的云微。
又行一段,她主动开口,声淡如常,仿佛只是好奇:“吴长老,方才您与段长老所言那位‘云微’……究竟是谁?与我当真如此相像?竟惹得您二位如此失态。”
她倒要听听,从这些人口中,她的“罪行”究竟被粉饰成了何等模样。
吴长老神色微变,语带嫌恶:“她?一个宗门的叛徒、堕魔的孽障!一月前,她奉宗主之命前去诛杀石塘镇为祸的妖龙,却心生贪念,欲独占那妖丹,最终诛妖失败,反被魔气侵蚀心脉,堕入魔道,竟残忍屠戮周遭村落无辜百姓上百口!幸得宗主深明大义,及时动用玄天诛魔印,才将这孽障彻底诛灭,清理门户!”
他说得切齿痛心,仿佛句句属实,“你虽与她容貌相似,最好与她毫无瓜葛,否则……哼,必遭天谴!”
云微静听这番颠倒黑白、极尽污蔑之词,神情淡淡,袖中手指却微微蜷缩。
正是这些道貌岸然之辈,她的生身之父、授业长老,联手布下此局,诬她入魔,将她逼至绝境,要她神形俱灭。
他们可知,她此生所求,不过是想凭手中之剑,护佑一方安宁。
即便父亲不喜,长老不爱,同门不亲,她仍视守护归云宗与山下那些懵懂无知、安然生活的平凡众生为己任。
剑之所向,当为苍生。
可这份信念,最终成了刺向她最锋利的剑。
对于吴长老这番污蔑,她已懒得分辩。
死人如何开口?即便开口,又有谁信?她今日归来,要的是债,是血,是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而此刻,且容这老匹夫吠叫几句。
经过一处略显斑驳的石阶时,云微脚步一顿,垂在袖中的指尖溢出一缕灵力,撬动石阶边沿一颗松动的鹅卵石,使其悄然滚至吴长老下一步即将落足之处。
“哎哟!”吴长老猝不及防,一脚踩上圆滑的石子,顿失平衡,惊呼一声,向前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模样甚是狼狈。
云微面无表情地看着,甚至微微后退半步,语气平淡:“长老年纪大了,脚下不稳,还需小心些。”
吴长老老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稳住身形,悻悻然拂袖,似是觉得丢了颜面,骂了句:“这路怎地年久失修!执事堂愈发懈怠了!”
不多时,二人行至一座巍峨殿阁前。
殿乃白玉巨石砌就,高檐飞角,殿门紧闭,门上高悬玄色匾额,以金漆大字书“澄心殿”三字。
殿周清寂无人,唯闻风声过隙,平添几分寒意。
云微仰首,望向这熟悉的殿宇。
澄心殿……澄心明性?真是天大的讽刺。
她想起石塘镇那夜,她被父亲与长老围住,无人不听她半句辩解。
玄天诛魔印压下时,那摧心裂魂的痛楚至今清晰如昨。
吴长老整了整方才弄乱的衣袍,清咳一声,端起架势:“你在此等候,待我进去通禀宗主——”话音未落,那两扇殿门竟忽地无声自内打开。
吴长老的话哽在喉头,僵立当场,脸上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云微眸光骤凝。父亲已知她来了?也好,省了这番虚伪通传。
殿内光线幽暗,一股远比外界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
她侧首,斜睨了吴长老一眼,随即不再迟疑,径直迈步,踏入了那片幽暗之中。
云微刚走进去,身后的殿门便“轰”地一声重重阖紧,将吴长老关在了门外。
“宗主!此女身份可疑,怎能让她独自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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