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当然是不对。
你若单说喜欢上他人,就很正常,毕竟古往今来,男人有权有势可三妻四妾,女子为何不能?譬如说武皇,薛怀义、二张兄弟不都是她的男宠吗?
同样是男宠,怎么就区别那么大?
武皇晚年李唐宗室和大臣们为防着二张兄弟挟天子以令诸侯,向武则天提议换别人去侍奉,但武则天拒绝了。为什么?
因为他们从未威胁过统治根基,而赵姬的男宠直接反客为主,掌控印信,暗养私兵,干预朝政,到处当黑刀手……
众所周知,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个“朋友”。
话都讲到这个地步了,嬴岳也不想揣着明白装糊涂,他目光灼灼盯着赵姬:“大母说的那位朋友……可是自己?”
赵姬就懵了,她完全没想到隐秘的心思会被孙儿戳开。这太直白了。
岳儿都知道了?什么时候的事?
嬴岳声线平淡:“大母不必惊讶。情之所钟,身不由己,这本就是世间女子常有的心思,阿父从未因此生气……他真正难过的是大秦基业的动荡,是被至亲至爱之人一次、又一次的抛弃。”
“抛弃?!”赵姬神色凝重,似乎很不认可这个词:“我从未想过要抛弃政儿。”
她长着一张瓜子脸,肌肤如水一般毫不见任何褶皱,发髻上分明只有一根素色玉钗,却比满头华饰还要引人注目。嬴异人走得那样急,留下她盛年孤寂,芳心无处安放,这才……才与嫪毐有了那一段不堪。
她从未想过因那两个幼子,就舍弃与她相伴多年的政儿!
嬴岳:“可大母所作的一切,就是在告诉世人——您不要他了!”
“世人只道阿父十三岁登基,二十二岁亲政,可又有谁感同身受他的孤独?阿父被曾大父,被大父,被您,被长安王叔,被曾大母一个个推开了。他做错了什么?他分明什么也没做错啊……”
“阿父心里的确怪您,但被抛弃的痛,并非根源。先祖以养马发家,六世披荆斩棘方有今日大秦,这江山社稷,六国一统的愿望,是阿父的命,也是逆鳞。这些……大母您岂会不知?”
幼崽的声音持续刺痛耳膜:“或许您无心撼动秦廷,可嫪毐在世人眼中就是您的耳目喉舌,他的一言一行,代表的就是您的意愿。还有那两个孩子……他们固然是您所出,可他们更先天的身份是嫪毐之子。”
和后世不同,这里出嫁的女儿尚且会被界定从属于父亲,更何况是一个儿子?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事实便是如此,这种先天的身份是终生不可更改的[1]
嬴政站在原地,久久沉默,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但见嬴岳此刻维护模样和平日在他身旁大不相同,不知怎的,心忽然被温热裹狭,连同那日他帮吕不韦说话的怒气,都慢慢消耗殆尽。
半晌抬眸,他漆黑的目光始终盯着殿内的两人,等候下文。
说完一通,嬴岳心情舒畅多了。
赵姬心却骤然一紧。
她现在羞愧而诧异。
羞愧的是她做的错事,诧异的是这话是从一个稚子口中说出。
他分明未脱稚嫩,但话简单直白、直戳利害,有那么一瞬,赵姬都要以为这不是他的孙儿了。
殿内沉默有顷,半晌,她深吸一口气,问:
“这话可是政儿教你的?”
……所犯乃天下女子易犯的,还有那闻所未闻的女子,如此旷古奇闻的话,她想到的只这一种可能。
——有人教的。
她很难相信,以孙儿的年龄会比自己还要看的透彻。
嬴岳摇头,眼神恢复至清澈无害。
得到肯定答案的赵姬颤抖地抚上幼孙的脸颊,瞧了又瞧,由心感叹:“上次见岳儿还不会走路,未料今日竟如此颖悟?!”
她不否认被这过于直白的话伤到,但伤心归伤心,她的感叹与惊喜最终占了上乘——时间当真神奇,不知不觉嬴岳便长大了。
真的…
他太聪明了。
嬴岳眨眨眼,有点意外,他也没想到赵姬会说这个。她难道不生气么?
“岳儿,你觉得大母错了么?”
轻柔的声音闯入耳畔。
她再一次问了同样的问题,这次没有了“朋友”身份的伪装,她想要真正的答案。
嬴岳毫不犹豫:“大错的是嫪毐。”
赵姬是大错特错!
——没有政治头脑
——被**蒙蔽了双眼,差点儿颠覆整个大秦,蠢不蠢?
蠢!蠢得让人无语。
但站在如今的身份上,嬴岳不好说些什么。
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深受,最有资格评头论足的是阿父,不是他……
他能做的,便是给予她一些中肯建议。
别再作妖!
“大母若想和阿父解开心结,唯有彼此冷静一些时日,等候时机剖心置腹,才能消除芥蒂。切忌操之过急。”
赵姬认可这个答案。她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自祭祀回宫后一直没寻到机会。她总是想,政儿是真的很忙,还是对她避而不见?
恰逢天下转凉,才忽然想到了方法。
她要为政儿做双鞋靴。
气氛渐渐恢复,赵姬抱起幼崽举高,笑着对他说:“大母明白了,谢谢岳儿。”
一片笑声中,嬴政敛目,又无声离去。
……
阳光大好,母子两席地共进膳。
赵姬虽在吃东西,可心却飘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她看看许久未见的政儿,觉得他又变了一些——加冠后的他长身玉立,下颌锋利,两弯浓眉下一双眼犹如鹰隼,举手投足间透着股霸气。
且不知何时,他瞧着竟快有了九尺,双脚立地,犹如擎天……她的政儿真的越来越有众先祖之风了。她心中不由生出些感慨,政儿与先王气质大有不同,可两人眉眼间仍能寻到些相似之处。比如说那凌厉的下颌,他的眉……
看见政儿,好像有一刻是在注视着嬴子楚。
赵姬认识他时,他尚唤嬴异人——一个落魄的秦国王孙。初次见面,犹记得在吕不韦寿辰,那时她只是吕不韦府上的一名歌姬。嬴异人不懂音律,可她却凭借着一首楚大夫屈原的《国殇》,以及莺啭歌声让他满面泪痕。
自此,他们结下了缘。
嬴异人独自回秦的那段日子,她整日担惊受怕,好在她最终坚持下来了,她带孩子回到了大秦,摇身一变成了太后。这从未有过的殊荣让她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唯一的意外是,嬴异人早逝,她风光没多久就守了寡。
赵姬想把心中的酸楚悉数讲予嬴政听,可看着孩子面上长久的沉默,她忽然不知如何开口了。
那双做好的鞋靴就藏在离她不远处,此刻竟也无勇气拿出来。
嬴岳说她只犯了全天下女子都会犯的错,童言无忌,她没有他口中那个陌生女子的政治才能……如今,天下女子怕没有像她这般了。
“政儿,天气渐凉阿母给你做了双鞋靴。”赵姬忐忑道。
嬴政一顿:“内廷自有做这些的,何必劳心?”
赵姬起身将东西拿过来,眼角微微泛红,“那不一样。从前邯郸寒苦,阿母便喜欢做这些,当了太后反倒做的少了……宫里虽有专门司职,但阿母想给政儿做。”
“……政儿,你是不是还怪我?”
嬴政抬眸,再看赵姬风姿绰约的脸庞,嫩滑的手指,好似看到那些寒冬腊月她被冻得通红的手指,她一人独在在屋里纺织补贴家用,她用单薄的身子护住他,替他挡下所有责骂……
他曾深爱阿母,可现在他亦恨阿母,尽管那日听到许多话,可这个问题于他而言,还是太难答复。
阿母做的鞋靴的确是天下最温暖的鞋靴,但……他已不需要了。
“都过去了。”他喉咙微动。
听到“过去”两字,赵姬心狠狠一沉。
“政儿,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可不可以……再叫我一声阿母?”
嬴政沉默。
“大母!阿父!”
脆亮的声音刺破凝滞。
嬴岳急急跑来,气喘吁吁道:“你们吃独食竟然不叫岳儿?!”
赵姬慌忙别过脸,向上擦了擦泪花,再看去时,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笑容:“岳儿来啦?快,快来大母这儿来。”
嬴政见她动作,眸光微动,便见幼崽扑进赵姬怀中,一声低惊:“好漂亮的鞋靴,这是大母做哒?”
赵姬轻点点头。
嬴岳瞅瞅鞋子,再瞅瞅嬴政:“可惜不是给我的。那岳儿先替阿父给收着!”话时,幼崽悄悄给赵姬眨了眨眼。
赵姬当然知晓他的用意,由衷一阵欣慰,柔声道:“好。”
……
嬴政抱着幼崽离开甘泉宫,路上就问:“缘何擅作主张?”
嬴岳身子微微一僵,抬眼,面色茫然:“阿父在说什么,孩儿听不懂……”
他轻轻哼声道。
嬴政听笑了,听不懂,那可太懂了,呵呵。
嬴岳余光看了看他的眼神,也不调皮了:“岳儿不过代阿父拿了罢。”
“你如何确定寡人想要?”他挑眉。
嬴岳小声糯糯道:“阿父想要才不会说呢……”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大母时日也就几年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才是遗憾。】
心声波澜不惊,可声音落到嬴政耳里,他脸色一变。没几年光阴?为何如此?!
难道是伤心欲绝,或者是得了急症?
幼崽没发现什么不对,还自顾自道:“大母此番定然废神良久,阿父不若一试?”
嬴政面无表情,仍在艰难消化着消息。
见他不说话,嬴岳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了某部电视剧,顿时有了主意。
他问:“阿父,不如我们来抛硬币吧?”俗话说得好,选择困难了就抛个硬币,因为当硬币飞起的刹那,心中便有了答案。
硬币又是何物?这也是钱币的一种?秦王抬眸,依旧没说话。
嬴岳忽觉得不对微微扭了下身子,直视他。
这一眼,心咯噔一跳。
“阿父,你眼圈怎么红了?”
他也没做什么呀?难道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了?
……太奇怪了。
第一次见他这样。
嬴政冷哼一声,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轻飘飘道:“有风。”
嬴岳眨眨眼,他在等阿父接着说下去。
可他什么也没再说。
[1]关于女子从父主要参考自西周和唐朝。西周时期女子没有法定的继承权,出嫁时只能取得一小份嫁妆,但也只是父兄的馈赠。唐代女子出嫁后没有继承权,但独户女继承权很大。关于从父还是从夫,出嫁女更偏向于父亲。
注:“皇太子、相王,仁明孝友,足可亲适汤药。宫禁事重,伏愿不令异姓出入。”——《旧唐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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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破镜到底能不能重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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