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正,日头渐渐变得毒辣。
明凰发丝凌乱地粘在颊边,里衣已被汗水彻底浸透,紧贴在身上,只觉得浑身酸胀。即使有垫子缓冲,她的手臂、胯骨侧方也定摔得一片紫青。
她不再去想自己昔日公主的身份,也不再惦记华丽的骑射。
只是拼命记住荆曼的每一个指令,感受身体每一次与地面接触时那微妙的感觉。
终于,荆曼看了一眼日头,开口道:“可以了。”
明凰正要从一次侧滚起身,闻言动作一顿,靠着意志才让有些发抖的手臂支撑起身体,站直了身子。
她浑身狼狈,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在软垫上,砸开一个小小的水印。
荆曼走到她面前,递过一条干净微湿的素布汗巾,“今日到此为止。”
明凰接过,胡乱擦了把脸,汗巾上带着一股淡淡的、清冽的药草气息,稍稍缓解些许。
“感觉如何?”荆曼问着,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小腿上。
明凰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声音平稳,却还是沾染着一丝沙哑和颤抖:“从未如此……累过。”
她顿了顿,抬起眼看向荆曼,那双明媚的眼眸此刻却亮得惊人,“也从未如此,清楚感知到自己这具身体的存在。
荆曼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
她能看出这位女子骨子里的某种东西正在被更坚实的力量取代。
“酸痛会持续三日。热水沐浴,可稍加缓解。”荆曼交代着,语气依旧平平,“明日同样的时辰。”
明凰点了点头,没有抱怨,也没有讨价还价。
她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控制住颤抖的小腿。
荆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背影依旧挺直,仿佛刚才站立示范的数个时辰于她而言丝毫没有影响。
明凰望着她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微微发颤、沾满尘土的双手,慢慢握起拳头,感觉有一丝微弱的力量正在萌芽。
她知道,复仇是一条艰难的路。
而她,刚刚迈出了第一步。
两名丫鬟从檐下走过来,将院中的软垫收齐。
“你叫春念,对么?”
春念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朝她行了个礼,“奴婢春念,小姐有什么吩咐?”
荆曼已然走远,明凰对这位师傅颇为好奇。可眼下,能探点消息的人,怕是只有这两个小丫头了。
“方才那位荆先生,是从何处请来的?”
“这……”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奴婢不知。”
在南诏亡国之前,女子虽不能科考,倒也没有律法禁止不可学武。
只是学武非一日能成,须得日日练功。
对一般人家来说,习武意味着浪费了摆摊开铺子的光阴,还得费上不小银钱。对富庶人家来说,虽两样皆有,可评定女子一向都以琴棋书画为标准,习武在他们眼中是“粗事”。
况且,富贵人家有许多的弯弯绕绕,大多女子连婚姻都由不得自己,更别提学什么了。
因此,能让女子学武的人家,极少。
明凰从前学得多是射御之流,算不得实打实的武功。
但她喜欢偷偷去看每年的武状元比武,观过不少高手对决,也算懂点门道,能看出来荆曼绝非等闲。
其实,若能如荆曼师傅一般武术高强,走一走武状元的路也并非不可。
但明凰父皇一人之力到底有限,推不翻这千百年来南诏国的规制。
如今,重文轻武的南诏国亡了。慕容枭这个皇帝,又是实打实地靠自己拳头打拼出来的草根贱民。
他一登基,必定少不了拔高武官的地位。
这于荆曼这些人本是好事,可慕容枭重女轻男的迂腐和那文官之首方介濡有得一拼。想必,女子的地位怕是比父皇在位时还要低了。
罢了,反正习武不在一时,在日积月累。
她和荆曼,有得见呢。
-
明凰和荆曼在这一方小院中你来我往的日子持续了好几日。
又是一个艰难的上午。
明凰再一次摔倒在软垫上,这一次,久久未能起身。
荆曼负手立在跟前,垂眸看她,“小姐,还能坚持么?”
明凰大口大口喘着气。
疼,腰间的酸痛难耐极了。
可她还有手。
手肘支在软垫,撑了好几下,终于支撑稳当。
她艰难地爬起来,深深呼出一口气,“还能坚持,师傅。”
荆曼难得露出一个微笑,“今日便到这罢。”
“我身子没关系的,下一个动作是什么,请师傅指示。”
荆曼摆摆手,“不必了。”
明凰以为是自己没表现好,连忙道:“我还可以继续学,您继续教……”
“习武之人,最要紧的便是这具身体。这是你的根基,须得好好地仔细着。”荆曼往后退了一步,“小姐修养两日,后日再继续练功。”
明凰心底松了一口气,便也不再强撑,拱手道,“是,师傅。”
“这两日修养身子,可思绪却不该闲着。”
荆曼从怀中取出两本薄薄的、线装旧册,书页边缘已微微起毛,可见是时常翻阅。
“你既无法练体,便先练心、练眼。”她神色平淡无波地递过一本书,“这一本《形意阐微》,教你如何看劲,在你自己的静室里,先学会稳住中轴。”
她又拿起另一本,“这一本《枢要辨》,非是让你死记人体结构穴位,而是让你明白,敌人擒你的力从何来终落何处,你又该如何顺势破局。两日,看熟。”
“是。”
明凰接过书,摸着粗糙的纸质封面。
书倒是不厚。
她抬头,荆曼已然转身离去,背影潇洒。
但明凰知道,这位师傅,对她还算满意。
春念和冬应将院门关好,走到院中。
“小姐,可要洗沐?”
明凰低头看了一眼脏兮兮的轻裳,就连掌心都沾着灰尘。
她点点头,两个小丫鬟也点点头。
三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正疑惑着,春念开口了,“小姐,您去屋内稍等片刻。大人吩咐过,除了练功,不许离开屋内。”
原来如此。
明凰也没再说什么,能让她继续习武,她已经很满足了。乖乖转身回了屋内。
铜锁又重新落在门上。
六扇素软缎紫檀屏风后,伴着袅袅升起的水汽,少女曼妙的曲线若隐若现。
空气温热潮湿,弥漫着多种药草混合、略带苦味的清香,颇令人心神安宁。
问过丫鬟才得知,这是荆曼师傅吩咐的,用来沐浴对身子修养大大有益。
明凰静静地享受着这几日来难得的清闲时刻。
前几日她一门心思扑在练功上,每日都睡得颇沉,倒是许久未见到裴熠那狗东西了。
这样也好,六根清静。
冷松院门口。
春念喜笑颜开地接过追风递来的沉甸甸的荷包,“您放心,别看只有我和冬应二人,咱们每日都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当着差,里头那位咱们都仔细着呢。”
“如此便好,那位若有什么要求随汇报。大人说了,不管何等要求,只要她提出来,一字不落都要听。”
春念躬身,“是,奴婢明了。”
“大人近日皆在公主府,有事便让管家来找我。”
这裴大人看上去颇为清风霁月的模样,谁曾想也会像京城旁的权贵在外养着外室。嗐,任这世间最尊贵的公主亦逃不开这样的婚姻。
春念嘴上不说,心里倒是想得门清。
她日后嫁人可不想嫁什么有钱的掌柜,嫁个清贫的读书人便好,不许他纳妾,只守着她一个才好呢。
明凰洗沐完毕,披上衣袍缓步走到门口,正要出声时,听见外头两个丫鬟在叽叽喳喳聊个正欢。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觉得这公主做得也真是憋屈。要我是公主,知道驸马在外还有外室,等要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嘘”,冬应伸出手指。“小点声,别被里头那位听见了。”
“那位还在沐浴呢,隔得远,听不见。”春念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小嘴叭叭着,“真不知大人是怎么想的,要说养外室,可从未见他留宿于此,也不把这位当作寻常外室一样娇养。你说,大人意欲何为?”
“主子的心思,咱们做奴才的怎么摸得透?”
“我真是想不明白。大人既住在公主府上,为何还要念着这边的冷松院,安和公主可算是我见过世间最美貌的女子了。若我是男子,我可断不会选这位。”
冬应是个比春念谨慎的,“姑奶奶!快别说了。一会被里面那位听到了,仔细你的脑袋!”
原来这几日是去公主府了。
明凰明了,难怪好几日不见那狗东西的身影。
她也不想和两个丫鬟计较什么,悄声走开了。待走得远了点,过了会才开口喊道,“我沐浴完了,进来收拾罢。”
午后阳光透过细竹帘映入室内,留下斑驳的光影。
房内一角放置着冰盆,丝丝凉气驱散暑热,案几上的博山炉燃着香气极淡的用来宁神的茉莉香粉。
明凰只穿着一件轻薄的褙子作外裳,衣带松松系着。对襟微敞,露出颈下白皙的肌肤,轻罗褙子的宽大袖子微微挽起,露出一截沾着点点淤青的小臂。
她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手中执着一本荆师傅给的书,细细看着。
每当有微风从窗外吹入,那轻薄的罗衣便随之轻轻拂动。
这书算不上有趣,甚至有几分枯燥。看着看着,目光总是不自觉飘远。
从前在公主府上,每到夏日,府内便会做上一碗清凉可口的冰镇桃花莲子汤。
她和裴熠都喜欢喝。
她对裴熠,其实算得上是一见钟情。
那是她还年幼,两国难得的盛宴上她便揪着父皇的衣袖不放,愣是要让那个一袭青衣的小少年坐到她身边来。
婚事敲定后,裴熠远赴南诏住进她的公主府。
那天她欢喜极了,几乎是跑着去的。可那个小少年却不似宴会上的热络,看她的眼神也带着许多警惕。
她从总角到及笄之年,都是和裴熠一同度过的。
明凰天生是个不服输的倔驴性子,裴熠冷她,她便越发要捂热他。那几年,她一有空就往裴熠的院里跑,带着他下棋、捉蝴蝶、放风筝。
时日久了,他也渐渐会和她说笑了。
明凰差点以为,他也是喜欢她的。
后来慕容一家来了京城,作为表亲,又是差不多的年纪,慕容君烨时长带着妹妹慕容姝到公主府来玩耍。
那个慕容姝温婉可人,每每到府上来,便也要跟着明凰去裴熠院中一起玩耍。
一开始,明凰以为只是多个伙伴。
直到某一日,她看到裴熠对慕容姝,竟然笑得那样温柔。
真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她明凰虽然不甘心,可也不是个忮忌的人。况且,她在话本子中读过,若真爱一个人,便要给他想要的,而不是把他强行霸占在身边。
所以她给了裴熠想要的,她做到了成人之美。
如今,他得到了慕容姝,还亡了她的国。
她要杀他,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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