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卯时,荆曼如约而至。
一进门,目光便径直落向坐在石凳上、正就着烛光翻阅书卷的明凰。
明凰闻声抬头,合上那本《形意阐微》,起身微微一福:“师傅。”
荆曼目光扫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又扫过书页上微卷的边角,开门见山道:“看了这《形意阐微》两日,你且说说,‘意之所至,劲之所生’,该作何解?”
明凰深吸一口气,将昨夜反复咀嚼的理解缓缓道出:“徒儿愚见。力发于筋骨,劲生于意念,起念之后,如水流贯通全身。气沉丹田方能力透指尖,而非徒靠死力气去对抗。”
荆曼静立听着,面上无波无澜,不置可否。
旋即抛出第二问,将两本书籍关联起来直刺要害:“《形意》言‘舍己从人’,《枢要》论‘关节要害’。一舍一攻,看似相悖,何以融通?”
这个问题超越了具体技巧,直指武学哲学的矛盾与统一。
明凰怔住,蹙眉沉思片刻,尝试答道:“徒儿想,先顺其势察其力,待知其虚实,便可攻其要害,一击即溃。”
荆曼凝视她片刻,并未评价其对错,只淡淡道:“尚可,今后须记着勿忘此心。”
言罢,她忽地踏前一步,右手疾出一把扣死了明凰的右腕,劲力刚猛!
明凰猝不及防,瞬时只觉腕骨剧痛,几乎听到自己的骨骼咔嚓作响。
她下意识便要挣扎,却猛地想起方才对答——顺其势,察其力。
强忍着对抗的本能,明凰转而凝心感知荆曼的力道方向,身体顺势微旋,左肩一沉,右肘循着一个极刁钻的角度一绕一压,指尖正正抵向荆曼虎口合谷穴。
荆曼在她劲力将发未发之际,立时撤手后退。
“今日对练,体认它。”
明凰握着微红的手腕,心跳如鼓。
就在刚才那电光火石间,她真切体会到了何为“意之所至”,何为“舍”与“攻”的转换。
她压下翻涌的心绪,沉声应道:“是,师傅!”
-
这半月来,明凰的进步肉眼可见。
多亏荆曼的教学,明凰身体柔韧了许多,对发力与受身的理解也更深。
但同时,她心底对荆曼身份的好奇,以及对外界消息的渴望,也与日俱增。
巳时正,天光大亮。
冷松院内。
两人刚结束一套擒拿反制的练习,气息都有些不稳。
明凰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用袖子随意抹了一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要求学习下一式。而是走到院中放着水壶的石桌旁,先给荆曼倒了一碗清水,然后才给自己倒了一碗。
“荆师傅,”她喝了一口水,随意地望向院墙外高远的天空,语气带着一丝单纯的对外的好奇,“我们在这院里日日苦练,也不知如今外面是个什么光景了。”
“听闻京中早已改天换日,新皇……陛下,”她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登基之后,可还天下太平?”
她问得迂回,但清晰——她想知道外面的世界变成了什么样,那个取代了她家族的狗贼做了什么。
荆曼将护腕仔细卷好,这才缓缓抬头,目光平静地落在明凰脸上。
空气默了几息,只有远处归巢的鸟雀啼鸣了几声。
在明凰以为她不会回答时,荆曼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新朝初立,首要自是求稳。”
她一边说,一边走向放茶水的石桌,抬起那碗清水一饮而尽,“陛下下旨,减免了三赋。旨意上说,与民休息。”
明凰并没有急着喝水,“还有呢?”
她想知道更多,想知道那些旧日的皇室亲缘、那些臣僚如何了。
“刑部侍郎柳大人,上了乞骸骨的折子,陛下准了,赐金还乡。”
“征西将军李敖,官升一级,调任京营都督。”
荆曼顿了顿,最后补充了一句,“前朝宗室,除了当今皇后那一支近亲外,其余皆抄家。”
何至于此?
姨母,母后和你可是亲姐妹啊。这些皇室亲缘,便不算你的亲缘了么?为了利益,连亲缘都不顾了么?
明凰只觉心底凉了一寸又一寸。
“臣子们,凡归顺者,皆赐宅邸,允其安居,并未株连。”
“市井渐复,人心思定。”
好一个人心思定,明凰缓慢地开口,“为何,要将宗室赶尽杀绝?”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天下君王一向如此,”荆曼收回目光看向明凰,“小姐,时事如此,多想无益。你今日分心,步伐虚浮了几分。明日若再如此,便多练一个时辰的站桩。”
“是,师傅。”
明凰嘴上应着,心底却盘算着。
柳大人赐金还乡、李敖升官,明凰记下了。
这些皆是帮凶,今后,她自会一个个向他们报仇。
被困在这院内,于她复仇真是大大地不利。
可她又只能忍。
若贸然冲出去复仇,只怕会被那些人抓去砍头。
不过,这荆师傅既然愿意与她说这些,想必今后可以多从她这里打听些许。
明凰利落地完成了一组前几日还较为生疏的踢腿组合。
专心于一件事上时,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她今日的练功时间就要结束了。
喘匀了气后,她停下动作,随意擦了下额角的汗,看向一旁静立如松的荆曼。
“荆师傅,您这般好的身手,绝非寻常武师吧?”
荆曼立在阴影下,双手抱臂,“小姐,有何见解?”
“我听闻南诏国北境的边军有一种独特的缠手擒拿术,与您昨日教我的那招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她的话音未落,荆曼却动了。
没有任何预兆,毫不迟疑。
就像一道青色的闪电,荆曼原本抱臂静立的身形骤然矮身下潜,一个快到极致的顺滑低扫,她的长腿贴着地面扫来,精准地绊在明凰的脚踝后侧。
明凰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观察荆曼的表情上,全然没料到对方会突然以这种方式回答。
她下盘被这轻轻一绊,全身重心瞬间失控。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就毫无形象地、结结实实地向后仰倒下去。
“砰!”所幸地上铺着软垫。
但这一摔,依旧摔得她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她躺在垫子上,发髻松散,目瞪口呆地望着头顶的天,脑子里一片空白。
荆曼的身影笼罩了她,背对着阳光,面容看不真切,唯那双眼仍旧沉静无波。
她俯视着躺倒在地的明凰,声音平直不带情绪:“小姐,对敌之时,分心是大忌。”
“话多,死得快。”
她伸出手,不是拉明凰起来,而是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明凰覆着薄汗的额头。
“再者,”荆曼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警告,“好奇,有时会要了猫儿的命。你今日已经分心两次了,专心练功,小姐。”
说完,她收回手,缓缓走开。
明凰躺在垫子上,有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羞恼。
她试图挖取荆曼的身份信息,结果对方连话都懒得跟她多费,直接用一个最直接的方式让她闭嘴。
真真是,有个性!
“另外,南诏国已经亡了。小姐,须得谨言慎行。”
不远处,荆曼似笑非笑地看着明凰,“你想与我论些民生,可以。但我不得不多嘴一句,如今这位陛下可不像从前那位一样好性,若论及不该论的事,可是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武官上位便是如此,明凰在心底冷笑,一言不合就要杀头。
可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毕竟荆曼说得对,她是不怕这狗贼,可不能连累了无辜之人。
深吸一口气,明凰利落地起身。
“师傅,再来!”
-
是夜,一轮清冷的弦月悬在天际。
疏淡的辉光勉强透过雕花木窗的棂格,在室内冰凉的地上投下细碎影子。
屋内,一盏白玉纱灯放在床榻边的矮几上。
明凰伏在柔软的锦衾之上,衣衫褪至腰际,露出整个光洁的背脊和一双胳膊。
原本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此刻却布满了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痕。
肩胛、肘关节、腰侧、乃至肋骨下方,无处不是。
有些是旧伤将愈未愈的昏黄,更多的是今日新添的深紫,在烛光下泛着惨烈的光泽。
冬应打开白玉瓷瓶,空气立时弥漫浓重而清苦的药油气味,盖过了原本香炉里的残香。
盯着这一片惨状,她倒吸了口凉气,一时竟然不知从何处落手。
“小姐……”
明凰侧枕着小臂,应道,“怎么了?”
“您这也太拼了,背上全是伤,不疼么?”
明凰低垂着眼,“上药便是。”
冬应咽了咽唾沫,先将药油在掌心细细搓热了,才敢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按压上那些淤青。
“嘶——”
冬应立时停下动作,“小姐,您这样……要不奴婢还是去请太医吧。”
“太医?”明凰失笑,“听说你从前也是公主府的人,一时间还没习惯过来?”
冬应大惊:“您是如何得知?”
“听墙根听来的——春念那丫头一惯爱嚼舌根,”明凰轻呼了口气,“无碍,你只管上药便是。”
冬应有些心虚,仔细回忆起自己有没有说过这位的坏话,同时手落在那腰背时没注意分寸力量。
手下的身躯瞬间紧绷,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放轻了动作。
明凰将脸埋在柔软的枕衾里,闷声道:“你只管放开了手脚抹药,揉开才好得快。”
冬应听着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在压抑着痛楚。手下的力量不自觉更加谨慎了,尽量轻柔地揉着药油。
这位公主,似乎与她曾经以为的,不太一样。
门口,有人走了进来。
冬应仔细上着药,以为是春念打来了热水,头也不回地,“把热水先放一放,待温一些了再给小姐用。”
“……”
那边却一声不吭,没有回应。
冬应手下动作不停,疑惑地回头。
——门前,赫然站着裴熠。
她忙起身行礼,“大,大人。”
明凰本来将脸埋在枕衾,闻言立刻撑着手肘起身穿衣。
衣裳刚刚拉过肩头,却听见一句低沉的男声,“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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