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令仪被这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吓了一大跳，“这位婶子……”
话音未落，院中房门打开，一位中年妇女慌忙从中跑出来。
她跑出来太急，脚底一不小心打滑，差点摔倒，堪堪稳住身形，浑然不在意地继续往前跑，直到要开院门了，才猛然停住脚步。
宋母出嫁前姓李，家中排行老大，与官家小姐们不同，乡野人家的孩子多数不会特意起名，以前，人们叫她李大娘，嫁给宋父后，人们便叫她宋家嫂子。
她在院门前站定了两三秒，忽然抬手在头发上重重压了两下，又理了理领口，浑然没意识到，宋家院子的围墙不高，自己的动作全被外人看在眼里。
胖婶子大声嚷嚷：“别打理了，人都等半天了。”
“嘿！要你多话，老娘……”触到宋令仪的目光，宋母脸色一红，她的皮肤并不白皙，红了后更显黑，眉间有几道很深的皱纹，鬓边有数不清的刺眼白发。
她躲开宋令仪的视线，挺了挺背，又很快佝偻下去。
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宋令仪心上抓了一下，她赶忙道：“不着急的，”母亲、娘这些称呼一时都叫不出口，“……慢慢来，我都等得。”
“欸！欸！”宋母扬起笑脸，高声连应了两声，飞快打开院门，她往宋令仪靠近两大步，手搓着抬起，目光陡然看到宋令仪白皙的手背，顿了顿，又默默收回手，往后小退了一步。
宋令仪见状想去握她的手，宋母却将手躲到身后。
“那、那个……快、快进来，对、对了，我给你沏杯茶吧……不对，得去田里叫孩子他爹们回来，你等等……不不不，还是先进来……”宋母眉间深深皱拢，恨不得能有两个自己。
“宋嫂子，你先把闺女迎进去，我去帮你喊阿牛他爹们回来。”说着，隔壁胖婶子已跑开二三丈远，边跑的同时，还边向各处院落喊话“宋家那亲闺女回来啦”，她每喊一句，便有几个脑袋从周围的院子中探出来，争先恐后地往宋家门前看。
大概没等她把人叫回来，整个村子都知道宋令仪回来了。
“这该死的多舌妇！”宋母气得破口大骂，但一瞥见宋令仪，又立刻轻声细语起来，“外面日头大，快进来吧。”
南方温暖，虽说过了秋分，午后的日光也颇为毒辣。
宋令仪点头：“好。”
正欲跟着宋母进院，她陡然记起一路护送她至此的石大叔，赶忙回身。
石大叔递来宋令仪的包裹，“娘子快些去吧。”
“石大叔……”相处了一个多月，突然要分别，宋令仪心中有些不舍。
石大叔慈祥地笑了笑，“夫人命我送娘子归家，总算不辱使命，愿娘子此后平安顺遂，万事如意。”
宋令仪接过包裹，点头谢过，“那我也祝石大叔回程一帆风顺。”
“借娘子吉言。”石大叔坐回马车，道完“娘子珍重”，驾车远去，马蹄扬起的尘烟消散在远方。
目送石大叔离开，宋令仪感到一道视线从背后定定地望着她，一转身，却见宋母来不及似地，慌忙收回视线。
宋令仪抱歉道：“让你久等了。”
“嗐！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响，宋母压下嗓子，不习惯轻声细语地说：“没事，没事啊，娘多久都等得。”
说着，她同手同脚地带宋令仪往院子里走，“外头灰尘大，快、快些进来。”
被她的紧张传染，宋令仪一时也有些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摆。
她有很多家人，却唯独不知道该如何与亲生父母相处。
穿过井然有序的院子，宋令仪跟宋母步入屋子。
墙上的窗户不大，导致进入屋内的光线不多，明明外头还是白天，屋内却很昏暗，这种情况下，窗纸上细小的破洞倒反而立了功，投进细长的光线。
地上打扫地很干净，木质的家具却瞧着有些年头，堂屋中心的桌子缺了半条腿，旁边的几张矮凳也布满岁月的痕迹。
墙角处摆放了些农具和杂物，东西看着都很旧，但打理得很整洁。
“来，来这儿坐。”宋母挑了张四肢最健全的矮凳，用袖子来回擦，力道大得像要给木凳撸秃层皮，“坐、坐……嗐，要是不喜欢，不坐也行，回头我让你大哥给你打张新的……”
“没事的，这就很好了。”宋令仪从她手中接过矮凳，指尖碰到宋母的手，粗糙却又温暖，“谢谢……娘。”
宋母眼眶一红。
十六年前，一官老爷途径宋家村时偶遇暴雨，借宿她们家。
将人迎进来后，宋母才发现官老爷一行人中还有一位大着肚子的夫人，她被一名丫鬟扶着，脸色苍白，身子瞧着很是虚弱。
宋母当时也怀着孕，止不住生气，这官老爷瞧着人模狗样的，竟然让自家婆娘在这种天气陪他外出，真不是人。
宋母心疼郑夫人，带她住进东屋，将那群大老爷们通通交给孩子他爹。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宋母冒雨给郑夫人去后院摸回个鸡蛋，煮了碗红糖姜蛋茶，让她驱寒。
郑夫人小口小口喝完，轻声细语地说：“谢谢嫂嫂。”
“嗐，谢啥！”宋母看了眼郑夫人的肚子，“多大了？”
郑夫人温柔又爱怜地抚摸肚子，“八个多月了。”
宋母大吃一惊，这下彻底没忍住，“这么大月份还让你冒雨出门，你男人干什么吃的？”
直白的话语让郑夫人愣住了。
宋母惯来有话直说，当下也不关心外头听不听得到，“女人生崽那可是过鬼门关，怎么能这么乱来。”
哗啦啦。
哗啦啦。
雨声越来越大，郑夫人掩唇轻笑了下，如同叹息般轻声说：“可不是嘛。”
“你说什么？”宋母没听见。
“没什么，”郑夫人端庄地笑了笑，吩咐丫鬟去照顾外面的老爷，直到屋内只剩她与宋母，才问，“方才瞧见嫂嫂家还有两位哥儿，定是过来人，我是头胎，可否请教嫂嫂为人母后该做些什么？”
“嗐，那当然是吃好喝好睡好，养好身子最重要，我同你说……”宋母巴拉巴拉向郑夫人传授产后要注意的门道，间途骂两句孩子他爹，再骂几句两个臭小子顽皮，郑夫人微笑着，眼睛淡淡升起光。
“要说我，小子闹腾，还是闺女好，贴心，娃儿，你可得是个闺女啊。”宋母拍拍肚皮。
“……”郑夫人眼神光暗了暗，“闺女太难了。”
“你说什么？”宋母觉得官夫人说话太温声细语了，有时轻得都听不见。
郑夫人笑着摇头，忽然，身体一抽。
她胎动了。
夜深雨急，稳婆和大夫都不好找，郑夫人是头胎，差点疼得晕死过去。
宋母原本照顾着她，可或许冥冥之中两个孩子互相感应，她肚子里的孩子竟然也想出来。
两名孕妇先后发作，一切乱作一团。
宋父请来隔壁家的婆子帮忙，折腾了一夜，将近天明之际，两个女孩才同时来到这个世界。
女子刚生产完，需要修养。
可郑大人赶着回京述职，不能耽搁，郑夫人只能强撑身体，在丫鬟的搀扶下坐上马车。
隔壁家婆子一边骂咧咧“简直乱来”，一边抱来床上两个襁褓中的一个，塞进郑夫人怀里。
郑夫人低下头，温柔又难过地看了怀中孩子一眼，十几年过去，宋母偶然还是会想起那个画面。
她想，她要是郑夫人，一定当场打爆郑大人的头。
“女娃娃要凶些才好，像官小姐那样说话轻声细语的，受了委屈都没法给自己讨公道。”
她一直这么教导三丫头，教得她日日与其他孩子在村里疯跑，没事去田里抓虫，下河捞虾，被谁惹了不高兴就指着对方鼻子骂，打架也不怕，比小子还野。
宋母觉得三丫头这样很好，到哪儿都不会被欺负。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有一天，三丫头会不再是她的女儿，而她的女儿被郑夫人养了。
大人们要把孩子换回来，宋母舍不得三丫头，但边上所有人都说，去当大户人家的小姐总比在村子里强，为了孩子的前程，她要忍痛放手。
放屁！她亲眼见过郑夫人的模样，过得一点都不好。
可这事不是她们平头百姓能够做主的。
送走三丫头，她像往常一样下田、打理院子、打扫屋子……忽然有一天，二郎对她说：“娘，您不想三妹吗？”
怎么不想，她想她的三丫头，太想太想了，想得心口都疼。
“我是说汴京那位，她要回来了，您不想她吗？”
……
……
……
想的。
也是怕的。
和这破得夏天漏雨，冬天漏风的院子不同，那个孩子肯定从小住在很大很大的屋子里，肯定每天都能吃上一碗白米饭，肯定每个新年都有新衣服穿，肯定……肯定过得很好很好。
郑夫人为什么不能将那个孩子也留下，养了十六年的孩子他们没有感情吗？他们又不是养不起，怎么能对那个孩子这么残忍！
宋母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那日之后，她开始为宋令仪归家做准备，她没办法像郑夫人那样给宋令仪那么好的生活，但她会尽自己所能给她最好的。
如今，宋令仪站在她面前，没有怨怼，没有嫌弃，轻声地唤了她一声娘，一下子的，心底那片焦虑、忐忑的沼泽被一阵柔风抚平，变成清澈晶亮的湖水。
“欸、欸！娘在呢！娘在呢……”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宋令仪慌张地掏手帕，想要为她拭去眼泪，宋母赶忙自己胡乱擦了擦，“别别，帕子要弄脏了。”
宋令仪拉开她的手，动作很轻，很温柔，很稳，“弄脏了再洗便是。”她看着宋母，眼睛晶亮亮，笑起来那么漂亮，“娘，别哭了，我会心疼的。”
“……欸！娘不哭了，娘再也不哭了。”
话音刚落，门口跑来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娘，听说妹妹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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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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