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阿喜手一顿。
她幽幽转过头,直直看着宋令仪。
是的,她在生气,她一直在生气。
孙阿喜和宋三丫年岁相当,打小一起长大。
和有爹娘疼爱的三丫不同,孙阿喜的爹是村里出了名的懒汉,在她三岁那年,醉酒失足跌进池子里淹死,她娘二话不说改嫁,孙阿喜被大伯家收养。
怕再次成为没人要的孩子,孙阿喜在大伯家饭只敢吃三分饱,睡只敢蜷缩在灶台旁,大伯娘皱皱眉她就要抢着打水、扫地、喂鸡……
半夜饿醒悄悄舀了水缸里的水充饥时,孙阿喜捧着豁了个口子的破碗,眼睛酸得要命。
七岁那年冬天,她去河边洗大伯一家的衣服。
冬天的水很冷,冷得她满是冻疮开裂的手指火辣辣地疼,冷得她想,要是她和她爹一样也跌进池子里会怎么样?
想着,背上被人踢了一脚。
刺骨的河水贯穿进喉咙,她看到村里的小霸王杨阿狗站在岸上哈哈大笑。
大脑空白了一瞬,孙阿喜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不,或者应该说是长久积压的愤怒终于找到出口,形成火山爆发之势。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都是她!
老天爷为什么对她这么坏!
孙阿喜开始拼命挣扎,可她个头小,今天又没吃饭,冬天的河水那么冷,冷得像要把她冻住。
不要,不要!
她才不要像她爹那样窝囊地死掉!
扑通。
关键时刻,有人跳进水里,把孙阿喜拉了上来。
“咳咳咳!”
孙阿喜努力睁开眼,只见把她拉上来的宋三丫像头小牛一样反冲向杨阿狗。
杨阿狗被她撞倒在地,“你干”什么两个字还没说出口,三丫的头槌已经狠狠撞上他的脑门。
杨阿狗捂着额头哇哇大哭。
三丫自己的额头也撞得通红,恶狠狠地盯着杨阿狗,“杨阿狗,再让我看到你把女孩儿踢河里,我看一次打你一次!”
那一刻,小小的宋三丫在小小的孙阿喜眼中,是会发光的英雄。
从此,孙阿喜开始跟着宋三丫跑。
三丫会带她扑蝴蝶,会把自己的鸡蛋分她一半,会带她去找陈夫子家的淑兰玩,宋二哥和淑兰会给她们读书上的故事,孙阿喜很胆小,但只要跟着三丫,她觉得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充满希望的。
后来长大了,大伯娘要把她嫁人给堂哥换媳妇,三丫大闹孙家,大伯娘骂三丫是母老虎以后没人愿意娶她,孙阿喜人生第一次顶撞了大伯娘。
三丫是世界上最好的三丫,她不允许任何人说三丫不好。
再后来,宋大娘来了,她带了五匹绢布,八贯钱,一对活鹅,两坛酒,一只银簪,和两套全新的衣料,说要她给宋大哥当媳妇。
这聘礼在宋家村可以说得上数一数二,可大伯娘不同意,宋大娘又说,宋家可以不要她的嫁妆,大伯娘这才同意将她嫁给宋大哥。
离开孙家去宋家那天,孙阿喜泣不成声。
她高兴,高兴摆脱大伯一家,和三丫成了真正的家人,又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按照宋家村的习俗,男方送的聘礼女方都会以嫁妆的形式返还给小夫妻,疼爱女儿的人家还会添置更多,可她却什么都没有,大伯娘甚至连一身红色的衣裳都不愿意给她。
而人人说泼辣的宋大娘却什么都没说,只让她和宋大哥好好过日子。
三丫是她的英雄,宋家更是她的恩人。
孙阿喜决定,她要用一生去报答。
就在孙阿喜以为未来会很好很好的时候,宋郑两家抱错孩子之事暴露,三丫要回汴京去当官家娘子了。
孙阿喜虽然不舍,但只要三丫过得好,就算这辈子她们都不会再见面,她也高兴,她会为三丫照顾好一家人,还会每天向佛祖祈祷三丫一辈子幸福。
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宋令仪回来后,大家都变了?娘不再为三丫离去而伤心,爹不再看着三丫爬过的柿子树出神,郎君甚至叫宋令仪妹妹?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三丫才离开不过月余,为什么大家好像都忘了她!
孙阿喜紧紧咬住牙,想要大叫出声,她不怪宋家人,他们都是好人,但她讨厌宋令仪,她占了三丫官家娘子的身份这么多年,现在回来,又占了大家对三丫的思念。
如此厚脸皮,竟然还好意思问她是不是在生气?
“令仪,娘把姜蒜拿来啦!”宋母人未到,声先到。
孙阿喜猛地低下头,宋令仪见她指甲深深扣在虎口,心中已有答案。
**
孙阿喜嫁入宋家后,外能下田干活,不差儿郎,内能包揽了全部家务,厨房的刀被她磨得很锋利,十分好片鱼。
不过片刻,三斤重的黑鱼在宋令仪手中被分解成三份,一个鱼头,一身鱼骨,还有厚薄均匀的鱼片。
鱼头和鱼骨可以熬汤,鱼片拿来做酸菜鱼。
鱼片上带有黏液,宋令仪拿水冲洗过之后,它们便变得如水晶般透亮晶莹,为了让口感更有弹性,又将鱼片置于水中微微浸泡。
趁着浸泡的功夫,宋令仪从酸菜坛中取出酸菜,捏了一角放入口中,顿时被酸得耸起肩,咀嚼几下,酸后甘甜,格外脆韧。
酸菜也要放水中浸泡一会。
切好姜末葱段,将鱼片从水中捞出,宋令仪不会把鱼片的水份挤太干,不然煮好口感可能会太柴,加入料酒、盐、葱姜去腥调味,顺时针搅拌,让调料均匀分布到每一片鱼片上,再加上少许生粉,继续顺时针搅拌,用来包裹调料、锁住水分,让鱼片的口感更加滑嫩。
宋令仪拌鱼的力道轻柔,几番动作下来,每一片鱼还是完整的,没有一点碎裂。
搅拌好的鱼片静置一旁腌制,将浸泡好的酸菜取出切段,冲洗,挤干水分。
锅中热油,倒入姜片、蒜片——
滋啦。
浓郁的蒜香顿时弥漫整个后厨。
宋令仪倒入酸菜翻炒,那股浓郁的蒜香很快被更浓郁的酸菜香覆盖,烟火随风吹出宋家的后院,张牙舞爪地向村子蔓延。
杨婶子借完姜蒜给宋母,着手自家的晚餐。
鼻尖忽然飘来一股香气,酸酸的,甜甜的,香气越来越浓,越来越诱人,杨婶子不停咽口水,鼻子左嗅嗅右嗅嗅,“谁家做饭这么香?”
除了她,宋家附近的几家院子接连被这猝不及防又霸道的香味冲击,口水直流,家中有馋嘴娃娃的已经开始吵着要吃饭。
“罪魁祸首”宋令仪见酸菜炒得差不多,往里头加入开水。
哗啦。
酸菜汤微微泛白,香味往回浓缩,宋彰提着一块豚肉回家,肚子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娘,做什么这么香呢?”他步入后院,只见一道陌生的暖黄身影在灶前忙活。
这是……
“二郎回来了?快,来瞧瞧你妹妹。”宋母将宋彰拉过来。
听到这话,那黄衣女子从烟火中抬起头,雾蒙蒙中暖笑着说:“二哥,你回来了,我做了酸菜鱼,等会就能吃了。”
果然。
宋彰淡淡一笑,“那我可期待了。”说完,将手中的豚肉交给宋母,“老师听说妹妹回来,让我带回来加餐。”
宋母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陈夫子真是太客气了,可得哪天请他和淑兰来家中,好好吃上一顿酒才行。也让令仪认识认识淑兰,她俩一样大,指定能聊得来。”
宋彰正想说话,宋母已经不管他,拿着豚肉问宋令仪:“令仪,这豚肉你想怎么吃?”
酸菜汤刚好煮开,宋令仪一边撒入腌好的鱼片,一边温声问:“娘呢?你喜欢哪种吃法?”
她一心两用,拿着勺在锅中轻轻推动,余光去瞧宋母,只见宋母悄悄瞥了眼鸡,觉得菜够再多会浪费的肉疼在她眼中一闪而过,宋令仪合上大脑内猪肉食谱大全,微笑着说:“娘已经炒了鸡肉,想来菜也够了,不若把豚肉放着明日再吃?”
宋母顿时眼睛一亮,“好好好,都听令仪的。”
宋令仪温柔一笑,锅中的鱼片变得雪嫩,她将鱼片捞起,随后提起大铁锅,将酸汤倒入大碗中。
她动作又快又有力量,却又散发着柔和的韵律,让人看着很舒服。
碗上冒着热气,宋令仪用筷将鱼片摆上,再撒上葱段、细细的蒜末,锅热烧上一勺热油,往上一淋——
滋啦啦。
金黄色的酸汤上,雪白的鱼片像一舟舟小船,滋啦滋啦的小小炸着油星,香得要命。
宋彰收回目光,暗暗压下口水。
**
老天收起粉色的晚霞,在微亮的天上挂上一弯白月,又撒下无数星光,只待再铺上夜幕让它们闪闪发光。
天色还没彻底暗下去,借着微亮的天光,宋家人把桌子摆在院子里,围坐一圈。
桌子上,宋令仪做的酸菜鱼和宋母做的炒鸡块一左一右摆着,每人面前放着一小碗雪白的米饭。
今天宋令仪回来,宋母大手一挥,饭是纯纯的白米饭,都没加粟米红豆。
酸菜鱼冒着热气,宋大哥迫不及待夹起一片鱼肉,雪嫩嫩的鱼片入口即化,鲜得差点咬掉舌头,他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咽下去,只留些许酸咸的余味在舌尖。
还没尝到味呢。
宋大哥又舀起一勺鱼汤,酸香直直往鼻孔里钻,等不及呼呼两下,迫不及待送入口中,“香!太香了!妹妹,你这手艺!了不起!”
“别只吃菜,配饭!”宋母拍掉他又想去夹鱼的手,给宋令仪碗上舀了满满一大勺鱼片。
金汤渗进米饭里,将米饭染成一粒粒金黄色的米粒。
宋大哥咽了咽口水,有样学样地舀了一勺酸汤淋在米饭上,来一大口米饭——
米饭吸饱汤汁,又香又软,一路酸热到胃里,宋大哥呼噜呼噜根本停不下来,“好吃!真好吃!”
宋二哥比他斯文许多,除了尝第一口时挑了下眉,然后进饭速度比最初快了一倍,完全看不出狼吞虎咽之势。
宋令仪则夹了块宋母做的炒鸡块。
从专业厨师的角度来评价,鸡肉切得太大块,尽管宋母舍得放油和各种调味料,但味道只停留在表层,单调没有层次且不够入味,但从女儿的角度,这是母亲亲手做的。
对上宋母略微忐忑的目光,宋令仪扬起嘴角,“好吃!”
这是用心做出来的食物,有满满的母爱,怎么会不好吃。
夜色渐暗,星光亮起,倒影在宋母双眼中,她又想哭又想笑,表情变得很奇怪,低头喝了一口酸菜汤,热气熏得眼睛热热的,鼻子酸酸的:好吃,真好吃啊,女儿做的酸菜鱼又酸又暖又甜,是她这辈子吃过最最最好吃的食物。
除了孙阿喜一口都没吃,宋令仪的酸菜鱼得到全家好评,连一点汤渣都没剩下,碗看起来干净得像新洗过的。
吃完晚饭,孙阿喜一言不发收拾整理碗筷。
“阿喜,我来帮你。”宋大哥笑呵呵地站到她旁边,肩头轻轻相撞在一起,孙阿喜紧绷了很久的背脊微微一软,小小声说:“不用了,会弄脏郎君的手的。”
“那有什么。”比起来,宋大哥的嗓门完全遗传宋母,响亮非常,“倒是天冷了,你手容易长冻疮,得好好养着。”
宋母任由他们收拾,带宋令仪回屋去她的房间,进了屋轻声说:“你大嫂这人心思重,不爱说话,但是个好孩子,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
“好。”宋令仪也这么觉得。
宋母给宋令仪准备的房间是东屋,房间不大,点起小半支蜡烛,里面有一张床,铺着松软的被褥,还有一个简单雕花的衣箱,和一张梳妆台,梳妆台上摆着一个两层的妆奁,所有家具看着都很新,像是新打的。
妆奁上放了一只花瓶,插着满满一束红红黄黄的小花。
“家里比不上郑家,缺什么你同娘说,娘给你补上。”宋母双掌在衣侧上下搓来搓去。
“很好了,”宋令仪端起花瓶左瞧右瞧,“这花真漂亮,我好喜欢。”
其实只是乡间路上随处可见的野花,城里商铺里那些屏风、香炉宋母实在买不起,怕宋令仪回来觉得家中寡淡,到处打听,听说官家娘子会插花,便去乡野里摘了一束回来插上,谢了就再去摘一束,谢了就再去摘一束,也不知道换了多少束,终于等来了宋令仪。
她回来之后一句不好也没说,总是笑盈盈地说“很好了”“我很喜欢”,宋母知道这些东西肯定比不上郑家,但宋令仪愿意喜欢,她还是好高兴,“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娘明天再给你摘。”
“那我明天陪娘一起去。”
“欸!欸!”
母女俩说了会话,宋母认为宋令仪从汴京回杭州一路跋山涉水辛劳,让她早些休息。
宋令仪送她出房门,却见屋外一片昏暗,全靠东屋漏出来的一点烛光才能勉强视物。
二哥宋彰将吃饭用的桌椅从院中搬回屋内,整齐地垒叠在角落,又用木板分别拼了三张床,铺上打着补丁的床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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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酸菜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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