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元年,雪。
金陵的冬天虽不比北地酷寒,但赶上连绵的雪天,柴米价贵,也是能冻死人的。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寒山顶上那座年久失修的古庙,飞檐上的鸱吻都叫积雪盖得没了形状,朔风还不依不饶地卷着雪沫子从豁牙的殿门里钻进来。
雪沫打湿了殿内冰冷的砖地,两个裹着旧僧袍的小沙弥缩在柱子后头,对着偏殿指指点点。
“瞧真了?就是檐下接雪的那个。”
“小声些!她就是前阵子家里走水,烧没了爹娘的那个?”
一个踮了踮脚,抻着脖子看,另一个使劲缩着肩膀,把冻得通红的手拢在磨破了边的袖筒里。
两人压低的窃窃私语,却一字不落地飘进少女耳中。
“可不是!听说白事都没办利索,族里分的烧埋银子拢共不过两贯,还没到手就被她亲伯父桑大官人给撵到咱这儿来了。”
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向偏殿深处,角落里胡乱铺着几束枯草和破烂的被褥。
桑家祖母就无声无息地蜷在那里,几乎与破败的墙壁融为一体。
老人无声无息,烧得脸颊通红。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证明着她还在和沉疴斗争。
而殿外那道破旧的檐廊下,立着个瘦小的身影。
桑梓。
她踩在泥泞不堪的石阶残雪上,身上一件葛布袄子,补丁叠着补丁,单薄的孝服从旧袄的领口支棱出来,挂在少女瘦削的肩膀上。
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往上蹿,脚趾早已冻得没有知觉,只凭本能抠着冰冷的石阶边缘。
旧袄肩头缝补的线脚歪歪扭扭,孝服的衣领磨着她纤细的脖颈。
昨夜刚落的新雪覆盖着青瓦,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冰凌子挂在檐角,滴滴答答化着水。
少女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冻得通红的手放在嘴边哈着热气,白气刚从嘴边呼出,便被寒风卷走。
然后踮起脚尖,努力伸长胳膊,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粗陶碗接在那片正慢慢融化积雪的檐角下方。
一滴。
又一滴。
清澈透明的雪水,顺着冰凉的瓦片汇聚,再如珍珠般滚落,无声地坠入碗底,漾开细小的涟漪。
毕竟是天上的无根水,纯净得如同这漫天雪色本身,映着天光没有一丝杂质。
小沙弥的窃窃私语还在继续。
“克死爹娘,连累着祖母也只剩一口气…可真是个丧门星!住持师父也是心善,才容她们暂且栖身。”
“寺里清净地,留这等晦气人,早晚得回了师父请她们出去…免得冲撞了佛祖香火…”
“阿弥陀佛。”
那两个小僧儿越说越投入,不意住持却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柱子的另一侧。
他走路没有声音,清瘦的身躯罩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袈裟,手里挂着一串磨得发亮的念珠。
他看着那两个惊得立刻噤声、面色发白的小沙弥,目光在他们脸上停驻片刻,眼神平静中带着悲悯。
“背后妄议他人苦厄,非出家人所为,且去洒扫诵经罢,在此徒造口业,于修行无益。”
两个小沙弥面如土色,诺诺连声,慌忙行礼,低着头匆匆从殿角溜走了。
住持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又转向殿门的方向,目光望向那个瘦小的背影,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他心知肚明。
冬日寺中舍粥的名额早已满额,这祖孙二人,只怕难熬到官榷酒巡之前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缓缓捻动手中那串念珠,伫立片刻,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消失在殿后昏暗的通道里。
脚步声渐渐远去,殿内仿佛比之前更冷了,寒风穿过破败的格栅,发出呜咽的回响。
嗒——
又一滴水珠落入碗中,水面轻轻晃动,倒映出一张冻得发青却眉眼执拗的小脸。
桑梓的鞋子破破烂烂,脚尖早已冻得麻木,小腿肚在打颤,整个人在寒风中晃动着,像一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那些话,她一字不落地听清了。
丧门星,克父克母……
少女闭了闭眼,心想这大概便是这身子原主熬不下去的缘由罢。
不错,如今正是北宋哲宗绍圣年间,可她却不是此间中人。
虽不是此间中人,但对北宋末年的历史却也是耳熟能详,哲宗英年早逝,身后并无子嗣,帝位便轻车熟路地传给了其弟端王赵佶。
这端王便是日后那位徽宗皇帝,而这宋徽宗,那就基本是无人不知了。
花石纲,靖康耻,这位新君书画精绝,花鸟入神,却是个能把江山社稷也玩来玩去的主儿。
……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若不能先熬过眼前这个冬天,什么天下兴亡,都与她一点关系没有。
破碗里接的小半盏无根水根本救不了草铺上的老太太,更填不饱自己这火烧火燎的肚肠。
活下去,让老祖母退了这要命的烧,才是现在头一桩最重要的事!
碗中雪水已接了八分满,少女小心翼翼地放下手臂,冻得青紫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粗糙的碗沿。
然后一步步挪回偏殿深处。
角落里,桑家祖母依旧蜷缩着,身体裹在破旧泛灰的褥子里,呼吸微弱而滚烫。
桑梓跪坐在冰冷的草垫上,草杆硌着膝盖,她用破袄的袖子垫着碗,凑到老人干裂出血的唇边。
昏迷中的祖母似乎感应到水源的湿润,无意识地微微张口。
清凉的雪水浸润了焦渴的唇舌,她一边耐心地喂着,一边飞快地梳理着原主混乱的记忆。
桑家,原本是这附近镇子上酿酒的殷实人家,凭着祖传的扑买额,每年向州衙纳六十贯的买名钱,再交三分利的净课,换得自酿自销的权柄。
父亲桑大贵,年轻时在润州水师当过刀牌手,因伤退役后便安心回乡建起了酒坊。
也许是因为经历过边关的苦寒和生死离别,更懂家园可贵,独女一出生就得名桑梓。
母亲温婉持家,灶房总飘着饭菜香和淡淡的醪糟味,祖母跟着他们过,平日也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一家人的日子如窖中老酒,平静醇厚,变故则始于几天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那夜火起得诡异,是一同睡的母亲把原主推出窗外,而父亲扛着高温要去救母亲……最后也没出来。
祖母被原主拖出火海时,老人也已经被浓烟呛晕,就剩下半条命。
大火起因,衙门含糊其辞地定为“天干物燥,灶火未熄”,便草草结案。
但打这之后一切都变了。
她这个伯父桑大富,一向是个游手好闲的闲汉,在原主的记忆里经常要上家门赖着要钱的主儿!
没个正经营生,更是把分家分得的财产挥霍的七七八八,专一在街面上帮闲凑趣,吃几碗不要钱的蹭食酒,是镇上有名的桑大闲人。
要不是有桑大贵这个能干的弟弟,早不知道上哪喝西北风去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此番动作却快得惊人,弟妹尸骨未寒便俨然以家主自居,不仅抢先占了酒坊,将里头的东西尽数划归己有。
更对闻讯赶来的乡邻拍着胸脯,口口声声“长兄如父,舍弟身后事暨酒坊事务,自有我一肩承担”。
摇身一变成了富贵之人,嘴脸与往日蹭吃骗喝时的惫懒模样判若两人!
至于弟弟留下的女儿和半死不活的老娘?
“晦气!莫要冲撞了咱家即将重整的营生。”
眼皮也未抬一下,便决定将这对祖孙如同清扫秽物般丢出来。
原主逢此大难自是又惊又怕,却也只会跪在地上哀哀哭泣,苦苦哀求伯父开恩。
末了,反倒更坚定了桑大富将她们扫地出门的决心。
但穿越过来的桑梓可就不一般了。
她也是酿酒师的女儿,但更是千年后摘得国际桂冠的酿酒师。
夺去的那些家当?不过是些死物罢了。
这世间真正的佳酿靠的从来不是那几间仓房几石粮食,而是点化五谷、驯服曲蘖的独门手艺。
也是刻进她骨子里的本事!
所以,优势在我!
别看桑大闲人摇身一变成了桑大官人,可他哪里懂什么酿酒?
只怕连酒曲是方是圆都未必说得清呢。
桑梓暗忖,这人怕是连那几瓮存着的半成品酒醅都要被他胡乱折腾,贱价沽清。
这桑家老烧坊传下的口碑和窖藏老底,怕是经不起他这闲汉几下挥霍。
而且老主顾们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譬如那张屠夫,是桑家酒坊几十年的老主顾,每日收刀后必要打上满满一角“桑家老烧”,图的就是个醇厚凛冽杀口解乏。
而且他性子最是火爆耿直,往日里若酒水差了些许火候,他都敢瞪着铜铃大眼与桑大贵理论半晌。
若让桑大富拿些酸薄寡淡的次货糊弄他,只怕那油渍渍的屠刀当场就得剁在桑大富跟前!
还有那郑童生,这可是个知味的风雅人,若换了桑大富那不懂装懂的嘴脸前去应酬,郑童生怕是宁可戒酒,也受不了这份腌臜气。
总而言之,他桑大富一个连酒疯子都算不上的门外汉,若真由着他胡乱折腾,不出几日,桑家酿了二十年的招牌,就要先被他给彻底砸了!
到那时,就算桑梓能有办法夺回酒坊,面对的也是一个烂透了的坊子和散尽的人心。
所以她必须得快!
理清这利害的当口,少女决心已定。
于是手上便将那碗还剩些的雪水捧得更紧了些,也更殷切地送到了老人唇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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