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脚倏忽掠过,惊起林间孤鸟。
桑梓也像一只隐在乔木枝下的孤鸟,屏息听着蹄声远去,这才侧身探出半张脸,望向来时山道上腾起的烟尘。
鸾铃声渐次消失在她来时的路上,只余下道上一行马蹄印,深深浅浅似犬牙交错,迤逦着指向金陵城的方向。
竟能在这山坳子里跑马!
少女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须知在北宋,马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骑的,官府对马匹管制极严,民间私马须得经市马司烙印登记,领了马契方能骑乘出门!
那马契就好比车证,上面不但注明马主姓名、住贯,连马匹的毛色、年齿、特征都要详细标注,每岁还需赴官验视,相当于年检了。
当年庆历君子们耻于人抬轿,认为是以人为畜,可这等清高论调,也就是关起门来自家说说——
你看他们谁敢当真拿到衙门口去说?
可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可以直接骑马的。
庄户人家连驴骡都难得,便是小户有头毛驴代步已是了不得。这般十数骑骏马出行的排场,非勋贵官宦之家不能有。
光是十匹马的草料钱,就够五口之家嚼用一整年哩!
更别提还需配齐鞍辔,专雇马夫,日常要精心喂养,饮以清泉,饲以苜蓿,稍有不慎便会掉膘。
高门大户的体面富贵,这才算在桑梓面前真切切地显出冰山一角。
但她可不是会被等闲富贵迷眼的人,一边目送那一行人转过山坳,一边心下反倒一松。
此时不去拜访,更待何时?
本就是来探个虚实,未必要真个上前叩门,如今见正主儿不在,倒省了一番踌躇。
于是抬手拂了拂衣襟上沾的草屑,又将鬓角碎发抿到耳后,这才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
甫一叩响门环,门后就露出一个青衣小厮,手里还攥着半块抹布,见来人陌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位小娘子,不知有何贵干?”
“劳烦通传一声,松下故人特来拜会苏管家。”
那小厮的目光先在她打了补丁的肘弯处停了停,顺带着将少女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见她虽衣衫褴褛,腰板却挺得笔直,眼神清亮得不似寻常村姑,这才扯着嗓子朝院里喊了声。
“苏老爹——有人寻!”
不多时,苏管家那身熟悉的青布直裰便到了门边。
一见是昨日庙里见过的小娘子,老脸立刻绽开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哎呀,这省了他多少功夫!
桑梓悬着的心也咚一声落回肚里,这才觉出掌心被指甲掐得生疼,低头一瞧,几个指甲印儿赫然在目。
装模作样也是有讲究的。
好比走江湖卖艺的,铜锣没敲响先软了手脚,看客们准得哄笑散场。
是以最要紧的就是一个气势,倘若旁人不语,反倒自己先露了怯,那便是未战先输,任你后头有千般本事也使不出来了。
于是一个暗自庆幸省了奔波功夫,笑得眼角褶子都挤作一团;一个心下诧异这老丈何故如此热络,面上却只将眉眼弯成新月。
两下里各怀心思,倒是一拍即合,热热闹闹往院里走,直教那小厮摸不着头脑。
这老管家今日是吃了喜鹊不成?
平日里见着知县相公都懒得抬眼皮的主儿,怎地对个衣衫褴褛的小娘子倒像见了自家亲侄女一样?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桑梓亲亲热热地拉着老人的手转过照壁,就见却见青石板路蜿蜒通向一处暖阁,檐下悬着鸟笼,里头养着只八哥正学舌。
“吃酒去——吃酒去——好酒!”
吃酒的八哥?
她看得有趣,忍不住多瞧了那扁毛畜生两眼,心道这苏家别业倒是处处透着不同寻常的趣味。
苏管家自从得了自家公子的话,一直暗暗留意着桑梓的言行举止,是以见她目光一瞥向那八哥,便知是得了机会。
“这鸟儿平日专爱讨酒吃,让小娘子见笑了。观小娘子神色,莫非也是知酒之人?”
言罢还不等回话,就见老头恍然醒悟似的,猛地一拍大腿!
“哎呀呀,小娘子怕还是不知我家公子的身份吧!”
桑梓:“……”
这唱的哪一出?
她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嗓子唬得眼皮跳了跳,心道这老丈今日怎地像换了个人,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子戏文里的浮夸劲儿。
不过到底不好叫老人尴尬,还是顺着老管家的话头接了下去。
“正要请教老丈呢。”
老头等的就是她这一句,顿时眉开眼笑,连眼角深深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好叫娘子知晓,我家公子乃是眉山苏氏嫡系,遍尝天下名酒,如今莫说江南酒坊,便是内酒坊的博士遇了疑难,也要快马加鞭来,然后客客气气在我们山庄门前递帖求教!”
这话一出,想必这位小娘子定要眼睛一亮,少不得软语相求能否得公子指点了吧!
老管家自以为得计,便捋须微笑,抬眼去瞧桑梓的脸——
却见那少女只略一颔首,嘴边的笑依旧是客客气气,就连声音也还是不紧不慢的。
“三苏之名满天下,原来贵府是这般显赫门第啊。”
这般显赫门第啊……
显赫门第啊……
门第啊……
啊……
然后呢?就没了?
老管家望着桑梓淡定的小脸,一时间竟像个戏台上忘了词的丑角,干张着嘴却接不上话茬。
桑梓笑着回看他,眼波中分明漾着几分了然,倒像是早市上瞧着卖菜老农虚报斤两的明白人。
然后就见老人尴尬地搓着手干咳两声,硬是挤出个笑来,那殷勤劲儿倒比先前更足了。
“那小娘子想不想见见这山中的酒泉?”
“酒泉?”
这桑梓可就得感感兴趣了。
要酿好酒须用好水,水的质量对于酿酒来说,可真是比粮食还要紧。
山泉清冽甘甜,酿出的酒自然绵柔爽口;而若是用了涩苦的井水,任手艺再精也免不了带上一股浊气。
苏管家见她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便知这话正说到了痒处。
于是赶紧就带着人往庄子外面的酒泉去,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给她讲这酒泉的缘故。
说是早年自家公子游山时偶见这泉眼冒泡,尝了一口觉着清甜沁人,回来便叫人凿石引流,专取了酿酒,这些年庄上的酒水都是靠它哩。
见桑梓听得入神,刚才那点丢掉的面子总算又捡了回来,不觉腰杆挺直了些,心里头又添了几分热络,话匣子就更是关不住了。
这下别说套人家小娘子的话了,反而自己先掏了心窝子,被小娘子带的思路早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桑小娘子也想用这酒泉?当然可以!”
“小娘子不必担心我家公子,公子那边老奴去说便是。”
桑梓看着那泉眼,只见一股活水从石缝里泠泠地冒出来,清冽冽地撞在斑驳的岩壁上,溅起的水珠子颗颗透亮。
于是忍不住蹲下身试了一捧,咽下去却有一股子甘甜直沁到脾肺里,连舌根都透着爽利。
她不由得在心里砸吧了下嘴,暗叹这真是天生的酒泉,虽然不如雪水包容万物,却是有性格的水。
水性轻活甘洌,正是酿酒的绝佳材料,若用来发酵,必能助酒曲充分舒展,酿出的酒体定然清透不浊。
这般水性摆在眼前,倒让她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本是一时心痒试探,想着与老管家提提这好处。
但见老儿如此实诚,心下暗忖这老管家竟是真心实意待她,当初邀她认门怕也是诚心诚意的。
倒是她穿越以来,却是处处防着这个那个的,如今反显得自己小气了。
眼见着日头偏西,老人还要留她用饭,桑梓便连忙告辞,一个人揣着那袋根本没送出去的剩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一路上只见得夕晖漫洒,将疏疏朗朗的乔木影子拉得老长。道旁青黄的野草叶尖上跳着光,连带着她脚上沾的尘土,也仿佛成了金粉。
山风已带了些许晚凉,却清爽得很,将她心头那点残存的忐忑也一并涤了去。
不觉放缓了步子,瞧着远处禅院翘起的檐角在暮色中勾出沉静的轮廓,心想今日这番境遇,倒真算得上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可刚到禅院门口,就见前一日吃了她米团子的小沙弥,正急得火烧屁股似的在石阶上团团转,一见她的身影便扑将上来。
她连忙一把将这孩子扶稳,却听他眼中带着细细的泪花,声音也抽抽噎噎的。
“祸事了!慧明师叔已带人到你家偏殿外头,扬言要拿你法办呢!”
桑梓闻言心头猛地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将小沙弥拉到一旁柳荫下。
“莫慌,且细细说与我听。”
原来是那灶头僧嘴快,将住持昨日未曾就食的事情报与了慧明知晓。
慧明听得寺中居然能短了他师叔的粮米,当即沉了脸,领着棍僧一处处搜检。
待查到西北角偏殿时,本是随意推门瞥一眼,不料一股酒气直扑出来,这才撞破了桑梓的酿酒家伙事。
这可真是苦也!
她一边听着小沙弥的哭诉,一边忍不住掂了掂自己怀里的半袋剩米。
这下可是人赃并获了。
但如果要让她丢了这袋米,桑梓也是决计不肯的。
横竖殿里都已叫人翻了出来,再多这半袋倒也显不出更臊了,反倒平白糟践粮食。
天已然更黑了,她便拉住小僧儿细弱的手腕,递去一个安定的眼神。
“莫怕,且随我去看个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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