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语平实,字迹端正,莫含章读出了写字人的淡讽。
樊秘书也知道纸上写了什么,不过她演技高超,口中只说无关的事:“总裁,莫司长托我问你要不要请巫者问诊——连单子都写好了。但我看她就是找个借口,让你回办公室去。”
“哦?”莫含章配合她的表演,捻起几张文件,自然地放进文件夹,递回给她,“那我早半天回去,莫司长替我总摄事务,工作繁重,总有来不及处理的事情,先请她多担待。”
樊秘书在心里对劳碌的莫司长略表同情:“好,我原话回复。”
因着上司的权势,樊秘书来去王宫自由,她汇报完工作,在侍官准备好主人的晚餐前,说着“实在吃不惯国外的饭”辞行,离开前,还顺便摸了几把廊下晃悠悠的家猫。
侍官们私下评价,都说想做樊钦这样的天恒女人,身无牵挂、有一份好工作,关键是受人尊重,又不至于像她的上司,为了点额外的尊重,付出沉重代价。
晚餐铃响了。家猫被赶回了房间,落下一点灰白的毛发,顶上灯光璀璨,琉璃剔透,地上的猫毛也清晰可见,被侍官收入口袋。
来自东方的女主人坐在雪伦君主的餐厅,三个侍官为她布菜,两个侍官为她斟莓果汁,一个厨师为她切肉。她吃得很快,但脸上看不出什么兴致。
“女士,你觉得肉的熟度怎么样?还是调味的柑橘需要更甜一些?”新上任的女厨师问。
她回答:“请放心,没有任何问题。”
厨师不该过分担心,万镜宫里的侍官都知道,这位女士满月般的脸上只有云雾朦胧。
她本来就是一个很少高兴的人。
国王结束公务,匆匆到了餐厅。他将手套脱在桌上,就环住座位上的女士,好一阵嘘寒问暖。
不得不承认,即便是天差地别的两张脸,因为各自的极致,放在一起也能产生奇异的美感。
她垂眸回应,声音温柔,脸上仍然看不出什么兴致。
万镜宫还在上甜品时,黑森林的路已经开始不好走了。
莫靖枭将鞋底的泥擦在木桩上,用手灯叩了叩面前小屋的门。
“莫靖枭。”她自报家门。
门从内拉开,手灯打在一张男人的脸上,不出莫靖枭意外,她对上一双少数民族特征明显的眼睛,浅色瞳仁迎着强光,眨都没眨一下。
这个人有时不像正常生物,就算作为杀手,也太特殊了,做秘密工作,最忌讳特殊。
幸好,他碰到的雇主也都不是正常人,否则他得失业。
莫靖枭走进漆黑的室内,向案台上丢下几包药剂。
“你的消息殿下已经知道了,她没说什么特别的,我估计斯诺·白霜陪在她身边,她也不方便说,就塞了张字条,托我把你送走。”
莫靖枭不惧怕一个杀手,她晃了晃手灯,光直接扫到他脸上,亮起一张寂静空白的脸,一点表情也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莫靖枭从他脸上读出了不甘。
“你早就知道她要把你送走,是吗?所以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你算是适得其反了。”莫靖枭轻轻眯眼,“一句奉劝,你最好听从她的安排,去南边那个海岛上待着,别碍她的事。她流着天家的血,对人越仁慈、公正,越没有真感情。”
她的眼神刺穿了伪装,杀手脸上的阴影慢慢爬出来。
“莫司长,你听从她吗?”
莫靖枭回答:“我知道自己的位置。”
“不,你和我一样。内心有了一点不安,接下来就无法停止。她原来对我有承诺,突然让我离开,莫司长,你恐怕不清楚原因……”
“我吻了她。”
莫靖枭“啪”地一下关上手灯。
黑暗里,杀手轻笑了一声,似乎在嘲讽她的反应,也似乎只是平铺直述:“这确实是个渎神弑君的时代。”
夜更深了。
莫靖枭推门而去,但为了避开城中耳目,她不打算回总裁公邸。穿过焦枯的林影,她一手扣枪,一手提灯,去了专家团的营地。
营中没有她的位置,她得和女运输工睡在一起。女工打着鼾,身上各色毛毯连成了一片花花绿绿的桌布,她经过时,有几个女工翻过身看她,看到是女人,又不在意地翻回身去。
躺在冷硬的支架床上,莫靖枭半梦半醒间,仿佛感觉自己到了天都。
她曾在首府求学,但毕业已有七八年,那里高楼庙宇依旧,她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她脚下只有一层层玉阶,一直向上,没有尽头一样。
莫靖枭走了一会儿,直到天母座下。
虽然冠着帝姓,她对帝室礼仪早就生疏了,勉强从儿时的记忆中搜刮出礼仪用语,磕磕绊绊地说完,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一丝动静。
她抬起头,向天母座上望去,那里空无一人,殿中空无一人。
沿御道慢慢走上去,天母座上,只搁着一条破损的红绸,一片绣着凰鸟的衣角。
莫靖枭记得,第一次见到莫含章时,她帝女华服上的凰鸟,和这只一模一样。
“司长?”
莫靖枭清醒过来。
一夜一天过去,抱病的莫含章已销去病假,重新坐在会议室里。为了黑森林里的研究,她披着防水防泥的外套,露出白衬衫的尖领。
她说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一个上午就参加了两场远程会议,一场讨论乌目前线,一场讨论打击武器运输航道。
现在,她坐在对面,几位负责雪伦政治的官员围在她周围。
众官员快速推进着议题。
“激进派内,新权党的对手党——公正党,力压两派,带头向枢密会议施压,要确定议廷的职权结构,还要一个‘首议’作为议廷的领导人。当然,公正党和亲王切斯特一丘之貉,国王斯诺不会让枢密会议轻易妥协。”
“说是‘首议’,其实冲着‘首相’去的,公正党的党魁给我们的回应很积极。”
“不过,他们有时也太天真了,我们可不喜欢‘男首相’。”
……
散会前,官员多说了几句天恒的局势。
帝国一旦被拖入全面战争,整个大陆没有一国能都逃脱战争漩涡,各国关系必定随之剧变。北海湾委员会的目标又将怎么变化,难以预测。
一位突然问:“总裁,你的任期真的是三年吗?”
莫靖枭笔下一重,笔尖的墨晕在纸面,一团黑。
在座中,除了莫含章本人,她最清楚这问题的答案。
“我在雪伦的工作是长期的。”
莫含章回答过提问者,转回头,双眼随着角度变化,折过一道明光。
“但总裁职务不是。因为我决定以本名加冕王后,是否辞职,要看委员会的决定。”
没人说话。没人敢说话。
“莫含章。”
跟着清脆的一声“啪——”,笔被搁到了桌上。
莫靖枭隐约知道自己不敢直呼她的姓名,哪怕含在唇间默念,也得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她还是开了口,声音平静得让她自己都难以置信。
“你是帝女,无论你是受人蛊惑,还是另有图谋,你这么做,别人只会认为你背弃母国。”
莫含章没有一点被冒犯的样子,唇边牵起一个近于无奈的笑。
“司长,相信我,我只是在做好我的选择。”
对她的选择,帝室显然无法理解。
莫含章先前借专家团的通讯渠道,向帝室陈述“夺取雪伦王位的想法”,天母没有回复,帝女姐妹则传信说“有损国体、绝不可行”,至于反复说明的罗礼之事,也只表示“你回国后再议”,一个人都没有派过来。
帝室不作为,是轻视更多,还是为难更多?
莫含章不希望是前者。
她在总裁办公室的会议上说明,也就是把这件事告诉北海湾委员会、内阁,以此催促帝室尽快做回应。
终于,逾两个月后,帝女极端亲外的热议在天恒朝中愈演愈烈;乌目经过艰难作战,将战线推入乌芳境内,反守为攻;雷克迫于天恒压力,宣布成为中立国;大陆南方针对天恒的多**事联盟订立……
帝室终于派来了天母特使。
她到达的时机不巧,黑森林墓穴的发掘工作进入了关键时期,莫含章还在现场。
秋雨淅沥,为了隔绝冰冷的雨水,探方上都架着作业棚,她们已经掘得很深了,要是进了水,会有塌方的危险。边缘地区,巫者和工人正负责防水、排水,地质人员匆匆进出,做取样、检测。
“这到底是谁的墓”仍没有准确答案。
综合土层检测和发掘出的镐、剑等文物,几位考古专家认为:墓穴年代久远,接近一千三百年前,雪伦那时处在“奥菲伊的统一”时期,刚刚在女神指引下,从分裂的宗族成为国家;而墓主人可能与奥菲伊七卫之中的暮春团有关,奥菲伊七卫,有六卫是后来成为王室、贵族的家族,唯独暮春团是义军,史料记载极少。
“有了!棺椁结构已经出来了!”
众考古队员更加兴奋,也更加谨慎,记录数据、拍摄的队员扛着设备,没有一刻松下力气。
“巫者!巫者准备好了吗?”
是最后掘棺的时候了。
莫含章直起身,作业服上满是湿泥,内衫则沁着汗水。
她向人群中走去,大巫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下到坑中,朝她淡笑颔首,什么也没说,只称了一句:“殿下。”
莫含章配合考古队员和其她巫者,建构法术密封层。
棺的一角从土中剥离,半透明的类水晶材料显现出来。
在雪伦,只有君主的棺椁会是水晶棺。
很快,整个水晶棺四周的泥土被移除了。
莫含章负责最精细的操作,用法术清理表面最后一层泥土。泥灰从棺面上轻轻褪去,顶上灯光穿过半透明的棺盖,棺中景象清晰可见。
里面躺着一具面容无比饱满、鲜活的女尸,像在刚刚重现天日的那一刻才逝去。
有人急促地叫出声。
不是为一具不朽的尸身。许多古代大巫尸身不腐,考古队员都有这样的专业知识。只是现在,专业知识也无法让人冷静了。更多惊愕声响起,更多灯光打开,棺中尸体的脸也更亮了。
光照亮了一张属于同族的脸。
莫含章看着这张脸,远远地听到一个声音:“在绵亘山脉和无垠海洋之间,这片清新的土地,按照你们的语言,我想称之为雪伦。”
直觉让她明白,棺中的躯壳不属于别人,属于一位女神。
那个为雪伦历代王室家族宣称王权提供便利的圣君,那个成为信仰、成为石像的奥菲伊。
她是一个天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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