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晏辞醒来的时候，脑袋还有些昏胀，拢着被子在床头坐了一会儿，才恍惚记起来昨夜似乎是宁越给他喂的汤药。
但那人的声音和动作都轻柔得近乎小心翼翼，像是梦里美好到不存在的人，以至于他一时也不能肯定那到底是做梦还是现实。
屋子里的东西都被收拾归位，齐整得让他一时有些不大适应。想着应该是南风趁他还没醒的时候让人收拾的，便也没太在意，沉心静气，闭上眼睛感知了一下历经折磨之后体内增长的修为。
游走在周身的灵力淳厚充实了不少，他睁开簌簌的眼睫正要高兴一下，忽然想起了昨夜昏迷前归曜说的话。
华赤仙君的意思是，赶紧带着这邪祟去刑天殿复命，该轮回还是挫骨扬灰就由那边的人去判。
华赤仙君的意思……
前世他在陆家就捉住了那只小鬼，因而不曾知道什么芙熙园、什么班主和徒弟的孽缘，自然也就不知道它还有一个不知下落的娘亲，甚至它娘亲的行踪还可能和上天京的仙君有关系。
把这只作祟的厉鬼交去刑天殿，这个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可不知为何，上一世入了魔的自己也是沾过了血污的人，这会儿却犹豫起了去刑天殿的时候，要不要说出华赤仙君可能和此事有关系。
不说，那只丑丑的小鬼孤零零被丢去冥府怪可怜的，和此事有关系的人却逃过了问责；
说了，万一想错了冤枉了他，或是他有别的缘由，可能就要和他结下梁子。
他上辈子和华赤交集不多，除了天牢的一次严刑逼问，就是没有正面交锋的仙魔战场。可以的话，自然是希望让天界损少一员战将，而不是多一个和自己为难作对的人。
还没有想出个该与不该来，恍过神，晏辞已经和南风乘着流升云上了九重天，跟着望不到头的人流，往云巅之上庄严肃穆的凌霄大殿走去。
今日是天界一年一度的述职大会，不论是晏辞这种在上天京办职的，还是山神水君土地爷这种在他处司职的，都得到凌霄殿去述一遍一年的功过，天君和执掌天界戒律的神君会以此进行奖惩。
晏辞虽然司职凡人霉运，但本本分分做好了，也是能得不少灵玉仙果的。
因着今日上九重天的神仙太多，凌霄殿不像往日那样需要从里到外站上好几列论事，只消依次上前陈述记录完便可离开。人潮进出有序，到了殿门外便渐渐缓了下来，各自打理自己的衣冠服饰。
“仙上，”南风拢着袖子跟在晏辞身后，垂着眼睛不敢四处乱瞟，小声道：“我带着这只小鬼来这儿不太好吧？这么多神君仙君，万一……”
他没往下说，掩在袖子里的手翻动了一下，压住那只还在闹腾的鬼孩子。
“就是因为神仙多它一个小鬼才不敢出来，上赶着找死呢。”晏辞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玉冠，顺势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低声骂道：“还不是你个蠢东西，这么要紧的日子也不知道早点叫醒我。现在也来不及了，等我述完职再去刑天殿，你一会儿找个角落等我。”
“是。”
南风应了一声，见已经快要轮到自家仙君进殿述职，忙揖了下手准备去找个凉快地方等着，不想往后退的时候没留意，正好撞上了从凌霄殿内出来的华赤仙君。
收在袖内的鬼孩子似乎忽然受到了什么刺激，激烈不安地晃动起来，不等他站稳身形，金色笼子就变大了几圈从袖子里滚了出来，擦着华赤仙君的脸划了一道，才骨碌碌地滚回晏辞的脚边。
“……”晏辞低头看了看，要是现在一脚把它踢走的话，华赤仙君会不会相信他不是故意的？
华赤仙君抬手蹭了下颊边的伤口，阴沉着的脸显然夹着怒意，朝晏辞走近了几步，目光扫了下他脚边那只长相怪异的小鬼，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晏辞仙君，本君记得让人告知过你，回来了就把这东西交去刑天殿。你现在带到凌霄殿来，意欲何为？”
“仙君，我确实已经和他说了……”跟在后边的归曜听他问起，狠狠剜了晏辞一眼，忙小心地替自己辩解。
晏辞见周遭围上来几圈看热闹的人，用拂尘捅了捅旁边的南风催促他把笼子捡起来，赔笑道：“小仙事出有因，现下来不及把它送去刑天殿，只得先带着晚些时候再去。实在是殿里仙侍疏忽大意，才伤了仙君，回头小仙带些灵丹仙药去给……”
“不必！”华赤不等他说完便沉声打断，目光逼仄，“往来这么多人，偏偏本君出来的时候滚了出来，还真是疏忽大意！”
“看来仙君是不信了。”晏辞脸上笑意不减，心思却已经转了一个来回。眼下反正已经得罪了华赤仙君，不如索性趁着人多热闹把事情抖个清楚。
“既然这样，那不如请仙君好好想想，为什么这儿这么多人，它偏偏只伤了你了？”
“你什么意思？”华赤的脸色更沉了几分，背在身后的手攥成了拳。
“只是小仙的一个猜测罢了。”晏辞微垂着头，先行赔了个礼做足样子，才道：“这只厉鬼害人性命，是因为它母亲的鬼魂不见了。赶巧先前见到仙君的新玩物，唱得正好是它母亲时常唱的曲子。如果这二者有联系的话，想必是仙君身上有那鬼魂的气息，才引得这只小鬼躁动。”
不论天上地下，看热闹的人总喜欢指点议论。在场的仙君里有不少当日去过华赤仙君宴席的，闻言露出讶异的神色，也不管旁边站的人认不认识，凑在一起低语了起来。
听着周遭细碎的话语，华赤仙君的脸色变得铁青，然而不等他发作，窃窃私语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靠凌霄殿门一侧的人群左右挪动着让出了一条道，纷纷朝着前后错开半步走来的两人俯首作揖，躬身唤道：“拜见天君！拜见荼钦神君！”
晏辞连忙转身跟随众仙揖手行拜礼，听到天君拂袖喊“免礼”，才直起身来，垂着头偷偷打量近前的人。
天君他自然是见过的，但是从没有离得这么近，一身绣金穿银的锦袍满是上古瑞兽祥纹，带着庄严厚重的沉沉威压感。相比之下，他身后的荼钦神君一袭素净白衣，倒是简朴许多。
荼钦神君掌天界法规，坐镇青云殿，下辖刑天殿，是上天京唯一一位主二殿的神君，然而平日里深居简出，只有众仙朝会之时才露面，这会儿往跟前一站，引得不少仙君掀眼帘子窥看。
“华赤——”开口的是天君，浑沉的嗓音比之大殿之上少了几分悠远疏离，却仍带着不可忽视的威严，让人不禁垂下头去听他接下来的话。“方才霉运仙君所言，究竟是怎么回事？前几日是你向本尊请旨派人，这件事竟然与你有关系？”
“回禀尊上，小仙确实在凡界收了一只女鬼，但先前并不知晓她和此事有关联。”
晏辞略显讶异地看向华赤，本以为他让自己把那鬼孩子送去刑天殿，是想瞒住这件事，没想到还未对峙，他就供认不讳。
华赤似乎察觉到有人看他，回头瞥了晏辞一眼，才不疾不徐地为自己辩解。
“小仙前段时日在凡界遇见了一只女鬼，她虽不曾伤人性命，却一直在纠缠小仙，又是唱曲又是侍酒。盘问过之后才知道她是肉身被困不能轮回，因此有意取悦，像借机沾点仙缘脱困。”
华赤仙君素来看不惯别有企图之人，因而并未大发善心，收了那只鬼魂困在八面走马灯内，把它带回了上天京唱曲取乐。
他原本也只是想小作惩罚，等过段时日就把那女鬼发落到冥界去。没想到留心了一下在凡界除祟的晏辞，才知道是因为自己带走了她，让那只小鬼四处害人。
“小仙顾及自己的颜面，才想让晏辞仙君不要多管，尽早把那只小鬼送去刑天殿。那女鬼已遣至冥府，但此事小仙有错，还请尊上责罚。”华赤仙君从容不迫跪地请罚，但被这么多仙僚看着多少有些过不去面子，脸色一直阴沉着。
“原是这样。”天君伸手虚扶了他一把，才道：“既然是那女鬼先有所图，那此事便算不得是你的过错。厉鬼害人一事霉运仙君也已处理好，送去冥府受些处罚，再让他们去轮回就是了。”
“且慢！”荼钦神君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截住了华赤未出口的“谢”字，看了天君一眼，才道：“遑论有心还是无意，厉鬼害人终是因华赤仙君而起，若就此言罢，那被害的人岂非白白丧了性命？”
天君的话向来没有人敢驳斥，众人把头垂得低低的恨不能把脚面盯出花来，谁也不敢吭声。
只听得那道清和寡淡的声音继续道：“再者，华赤仙君既然有过，方才述职却并未言说，有心瞒骗，便是触犯天界戒律，当罚鞭笞一百。”
刑天殿的鞭笞之刑，鞭子带着勾刺的，流窜着呲呲电流，打在身上不光要皮开肉绽，还要浑身麻/痹上好一会儿。一百鞭虽然要不了性命，但少不得要在床上躺上个把月。
众人只听得天君沉沉叹了一口气，本以为他会斥责两句然后坚持方才的话，却听他对华赤仙君道：“荼钦神君说得在理，罚你一百鞭，可有怨言？”
“……没有。”华赤揖手领命，偏头瞪了晏辞一眼，自行往刑天殿去领罚。
天君和荼钦神君大抵是出来透气的，等他们两人并肩走远，看热闹的众仙才松了一口气，该进殿的进殿，该离开的离开。
晏辞一年到头也没什么大事好做，很快便从凌霄殿里出来，揣着一袋子灵玉和仙果。带着南风去刑天殿复了命，便转去了天市。
常年在下界的灶王爷上天述职的时候会带上许多美食贡品，他自己也享用不完，干脆在天市支起棚子售卖，往往是供不应求，去晚了连锅灰都没有了。
将近傍晚时分两人才往昧云殿走，天边染着一圈又一圈好看的红霞，往他们怀里抱着的东西渡上一层暖光。
晏辞一言不发地看着手里的瓶瓶罐罐，还有那几盒从灶君嘴下抢来的果饼，不由得想起了昨夜耳边那道温柔的声音，和宁越那张受伤后苍白的脸凑了个完整。
他明明应该是很讨厌宁越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世看着他反而没有了那种想让他死的憎恶。
若是不能让他死，那现在巴结一下对他好，让他以后念起旧情不要和自己作对，也是可以的吧？
这么忐忑地走着，才发现已经到了昧云殿门口。门外整整齐齐站了两列着银甲的兵将，不是他殿里的仙侍，也不像上天京的天兵。
“你们……走错地方了？”
“晏辞仙君。”为首的人礼貌地拱了拱手，用他粗犷的嗓音说道：“小仙乃北境天桓山、明楚上神座下，今日奉命来迎我家小神君回去。”
“小神君？”南风一脸莫名其妙，“这儿住的是霉运仙君，没有什么小神君，你们弄错了吧？”
没错。晏辞在心里回答。
视线里，宁越仍旧穿着仙侍的那一身蓝灰色衣服出现在殿门口，怀里抱着一只落了封的黑色匣子，不是出来迎他的。
【小剧场】
欢迎来到年终总结大会——
X：灶君，这一年都干了什么？
灶王爷：吃吃吃，看着别人吃吃吃，今年又长了十斤膘。
X：霉运仙君，这一年都干了什么？
晏辞：沾霉运啊，还能干什么？看谁顺眼就多沾点。
X：宁越神君，这一年都干了什么？
宁越：干了……晏辞？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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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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