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飞魄散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像一滴墨,落入了无垠的水中,先是挣扎着保持形状,随即被无形的力量撕扯、拉伸,最后化作千万缕淡不可见的丝絮,再也寻不回自己原来的模样。
阿痴的意识,就在这无边的消散感中沉浮。五百年的恨意,此刻也成了无根的浮萍,找不到可以附着的实体。她就要消失了,像无数曾在忘川河畔徘徊的执念之魂一样,最终的结局,不过是化作彼岸花海中一缕微不足道的养分。
也好。
这无望的等待,这日复一日的凌迟,也该结束了。
就在她最后一缕意识即将沉入永恒的死寂时,一点温润的光,刺破了她周遭的昏暗。
那光芒很微弱,不似佛光那般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也不像魂火那般飘忽不定。它沉静、凝定,带着一种属于尘世的、木质的温厚,静静地躺在那冰冷的青石桥面上。
是那颗菩提子。
他离去时,从指间滑落的那颗。
它不该属于这里。这阴司里的一切,要么是冰冷的石,要么是怨毒的花,要么是黏稠的水。唯独它,带着一种仿佛还残留着阳光与土壤气息的、属于“生”的质感。
阿痴那即将彻底涣散的魂体,仿佛被这唯一的“生”机所牵引,竟奇迹般地停止了消散。那些飘散出去的魂光,像受到了某种召唤,开始缓慢地、迟疑地,向着中心重新聚拢。
她的身形,由近乎虚无,再次变得勉强可以辨认。
她的目光,穿过奈何桥上熙攘来往的、麻木的魂灵,死死地定格在那颗小小的、滚圆的菩提子上。
那个瞬间,她忘记了渡尘那张无悲无喜的脸,忘记了他那句“前尘幻影”。她的魂魄深处,只有一个念头,疯狂地滋长——
沈辞。
是沈辞的东西。
那不是神佛的法器,而是沈辞佩戴过的物件。它沾染过他的体温,摩挲过他的指腹。那上面,一定还留有他的痕迹。
五百年来,第一次。阿痴不再是等待,而是想要去抓住些什么。
——
她开始移动。
魂魄的移动本该是飘,无声无息。可此刻的阿痴,每向前一寸,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的魂体刚刚重聚,脆弱得像一张被水浸透的宣纸,任何一丝阴风都可能将她再次吹散。
周围的鬼差和魂灵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她。那个淡得快要消失的女鬼,正用一种近乎匍匐的姿态,朝着桥中央那颗不起眼的珠子,一寸一寸地挪动。
她的眼中,有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光。
那不是恨,也不是痴,而是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孤注一掷的渴望。
“金榜题名,便来娶你……”
记忆的碎片,伴随着她艰难的移动,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那是在他们最穷困,也最快乐的日子里。隆冬深夜,他拥着她,在她耳边呵着热气许下的诺言。
他的手,总是那么暖。即便是在最冷的冬天,也能将她冰冷的手指捂得温热。他用那双手为她描眉,为她写诗,为她……亲手编织同心结。
她记得那双手。骨节分明,掌心有一层因常年握笔而生出的薄茧。
捻着那串佛珠的手,也是一样的。
所以,那串佛珠,一定也曾被那双温暖的手,赋予过温度。
她要碰一碰它。
只要碰一下,或许就能找回一丝丝、哪怕只有一瞬间的,属于沈辞的温度。而不是渡尘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佛骨一般的霜寒。
忘川的水依旧无声地流淌。
奈何桥上的魂灵依旧麻木地前行。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但阿痴觉得,从桥头到桥中央这短短的几十步,她仿佛又走了五百年。
魂体在阴风中摇曳,忽明忽暗,像一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但她离那颗菩-提子,越来越近了。
十步,五步,三步……
她伸出了自己虚幻的手,那只曾被他牵过的手。指尖因魂力的不稳而微微颤抖,带着一种孤勇的、近乎悲壮的虔诚,缓缓地、缓缓地,伸向那颗承载了她所有妄念的菩提。
——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颗菩提子的前一刹那。
一道月白色的残影,毫无征兆地,如惊鸿般掠过。
比阴风更快,比执念更疾。
阿痴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清冷而磅礴的气息便笼罩了她,那气息带着不容反抗的威压,将她本就脆弱的魂体,震得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桥栏上。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错愕。
渡尘不知何时,已经去而复返。
他依旧站在桥中央,站在她方才拼尽全力想要到达的地方。他的身形挡住了那颗菩提子,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雪山。
他回来了。
为了这颗珠子,他竟然回来了。
阿痴的心底,在那一瞬间,竟生出一丝荒谬的狂喜。他不是不在乎,他是在乎的!否则,他为何要回来?
然而,这丝狂喜,在对上他眼神的瞬间,便被冻成了最锋利的冰凌,狠狠刺入她的魂魄深处。
那双眸子,此刻不再是悲悯,也不是淡漠。
是一种全然的、冰冷的、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斥责。
仿佛她方才的举动,不是一个绝望之人去触碰一丝希望,而是一只肮脏的蝼蚁,妄图去玷污一件神圣的祭品。
“此物,非你所能染指。”
他的声音,比忘川的水更冷,比阴司的风更硬。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刻刀,将她刚刚升起的那点妄念,雕刻成一个笑话。
他缓缓弯下腰,修长如玉的手指,从容地拾起了那颗菩提子。他的动作优雅而疏离,仿佛只是在拂去袍角的一粒尘埃。
阿痴看着他,魂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颤抖不止,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沙哑地挤出几个字:“为……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碰?那上面,是不是还留着……他的过去?
渡尘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将那颗菩提子置于掌心,另一只手轻轻拂过。一道微弱的金光闪过,那颗沾染了桥面尘埃的珠子,瞬间恢复了它原本的温润与洁净。
做完这一切,他抬眸,最后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像是在看一件冥顽不灵的、需要被彻底抹除的障碍。
“凡尘之念,只会污了佛性。”他淡淡地说道,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最终审判的意味,“施主,莫再自误。”
——
污了佛性。
自误。
原来,她五百年的爱恨,她此刻不顾一切的伸手,在他眼中,不过是四个字。
阿痴靠着桥栏,忽然想笑。
她看着他将那颗被“净化”干净的菩提子,重新穿回腕间的佛珠串上,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然后,他再也没有看她一眼,转身,一步一步,走上了通往轮回深处的奈何桥,月白色的僧袍,没有沾染上半分属于她的尘埃。
他的背影,比第一次离开时,更决绝,更孤高。
这一次,桥面上再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阿痴怔怔地看着他消失在桥的尽头,视线缓缓下移,落在那块空无一物的青石板上。
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他回来,不是因为心中尚存一丝不忍。
他回来,只是为了取走一件属于“神”,而不慎遗落凡尘的物品。甚至,他还嫌弃它被这阴司的尘土,被她这执念之魂的目光所“污染”,要亲手将它拂拭干净。
痛。
比魂飞魄散更深的痛,从她魂魄的最核心处,蔓延开来。
可是……为什么?
如果真的无情,为何会为了一颗珠子,去而复返?神佛之物,不是该视若无物么?他那瞬间的疾速,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冰冷的怒意,不似神佛的悲悯,倒更像……
更像一个凡人,在拼命守护着自己绝不能失去的东西。
阿痴蜷缩在桥头,周围的鬼哭与喧嚣仿佛都已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决绝的背影,和他那句“污了佛性”的冰冷话语。
恨意没有消减,反而因这无法解释的矛盾,变得更加尖锐,更加疯狂。
她不明白。
而这不明白,成了她新的执念,新的枷锁,将她比之前更牢固地,钉死在了这无望的奈何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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