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
第二次，从她眼前消失。
阿痴蜷缩在奈何桥冰冷的栏杆下，魂体因方才的冲击而愈发暗淡。她没有哭，魂魄流不出眼泪。但那种比泪水更沉重、更冰冷的悲恸，却从她魂魄的每一寸裂隙里渗透出来，让她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结成霜。
“凡尘之念，只会污了佛性……”
那句话，像一道魔咒，在她空洞的意识里反复回响。
凡尘之念……
是啊，她就是凡尘。是那雪地里最艳的一抹红，是那舞台上最媚的一个笑，是那红尘俗世里，最不该被记起的一场风花雪月。
而他，是高高在上的佛。
可他，真的从一开始，就是佛吗？
阿痴缓缓抬起头，空洞了五百年的双眸，第一次主动闭上了。当眼前的血色花海与灰色忘川尽数褪去，一片无边无际的、耀眼的白，瞬间占据了她所有的感知。
阴司的风，变成了夹杂着梅香的凛冽寒风。
脚下冰冷的青石板，变成了柔软、厚实的积雪。
耳边喧嚣的鬼哭，变成了远处传来的、悠扬的丝竹之声。
她不再是淡得快要消失的阿痴。她感觉到了重量，感觉到了温度，感觉到了……心跳。
她变回了孟九娘。
———
五百年前，京城的冬天，似乎格外地冷。
那一日，大雪封城。城郊的“疏影庵”旁，百亩梅林一夜盛开，红梅映雪，宛如画境。京中权贵豪绅不畏严寒，纷纷踏雪寻梅，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梅园雅集。
而她，孟九娘，便是这场雅集上最耀眼的那一抹色彩。
作为京城第一舞姬，她的舞，值千金。寻常富商一掷万金，也未必能请得动她。但那日，她却应了一位王爷的邀约，只因地点，是在这片她最爱的梅林里。
雪地中央，早已清出一片空地。她一袭红衣，赤着双足，立于一张巨大的牛皮鼓上，身后是漫山遍野的猩红与洁白。
《踏雪寻梅》。
乐声起，她动了。水袖翻飞，如惊鸿乍起；腰肢轻拧，似弱柳扶风。红裙在雪地里旋开一朵又一朵妖异的花，她足尖在鼓面上轻点、急踏，鼓声沉沉，如雪落之音，如心跳之声。
她的舞，不仅仅是技艺。她的眉梢眼角，带着一种天生的媚，却又在顾盼流转间，透出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这媚与冷的交织，让她整个人像一株雪地里淬了毒的红梅，美得惊心动魄，又带着致命的诱惑。
周围的看客，无不喝彩叫绝。那些王孙公子们的目光，或惊艳，或贪婪，或势在必得，像一张张无形的网，要将她这只雪中的蝶，收入囊中。
孟九娘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她嘴角噙着疏离而完美的笑意，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雪原。
直到，她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远处的一座茶楼。
———
那是一座极为简陋的茶楼，专供贩夫走卒歇脚。二楼的窗边，只坐着一个客人。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的书生。
他很穷。桌上只有一盏最便宜的粗茶，热气袅袅，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股郁郁不得志的清贫之气。
但他又很富。他有一身洗不掉的风骨，即便穿着最寻常的衣衫，也如鹤立鸡群，自成一方天地。
隔着漫天风雪，隔着喧嚣人声，孟九娘的目光，就那样毫无预兆地，与他对上了。
那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静了。
她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澈、深邃，像一口古井，里面没有旁人的惊艳与贪婪，只有一种纯粹的、仿佛能穿透她华美舞衣、看透她孤冷灵魂的……欣赏。
以及，一丝与他年纪不符的忧郁。
甚至，在那忧郁的深处，还有一抹……悲悯？
孟九娘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鼓声，也随之乱了一响。
她见过太多男人。王侯将相，富贾豪绅。他们爱她的美貌，爱她的舞姿，爱她能为他们带来的虚荣与满足。却从未有人，用这样一种“懂得”的眼神看过她。
仿佛他看到的，不是那个名动京城的舞姬孟九娘，而只是一个在雪地里起舞的、孤单的魂灵。
一舞终了，满堂喝彩，百鸟盘旋而来，蔚为奇观。王爷龙心大悦，赏赐无数。
孟九娘谢了恩，却第一时间，再次望向那座茶楼。
窗边，已经空了。
只余一盏凉透了的粗茶，映着窗外风雪，孤零零地摆在那里。
那一刻，她心中竟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
———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
眼前的白雪红梅，瞬间被无尽的血色花海与黛色忘川所取代。
刺骨的阴风再次穿透魂体，阿痴猛地睁开眼，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是了，就是那样的眼神。
渡尘看她的眼神，那悲悯众生的眼神，与当年茶楼上，沈辞那惊鸿一瞥的眼神深处，藏着的东西，何其相似！
一个是初遇的欣赏与懂得。
一个是重逢的淡漠与疏离。
可那内核里，都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俯瞰式的悲悯。仿佛她的一切挣扎，在他眼中，都只是早已注定的、不值一提的苦厄。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不是凡人。
他看她的眼神，从来就不是一个男人看一个女人的眼神。而是一个即将成神的存在，在看他命中注定的……劫。
这个认知，比他亲手扯断同心结，比他说出“舞姬终究上不了台面”，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与无力。
他们的相遇，不是缘分，是宿命。
他们的相爱，不是风月，是修行。
她的心碎，不是结局，是……圆满。是他功德圆满。
何其可笑！何其残忍！
“啊——！”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啸，猛地从阿痴喉中爆发出来。那声音里蕴含的巨大痛苦与怨恨，竟让周围粘稠的忘川河水，都为之掀起了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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