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痴的尖啸,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
忘川河面,那万年不变的滞涩水流,竟因她声音里蕴含的滔天怨念而猛地翻涌起来,卷起粘稠的黛色浪花,拍打着两岸的彼岸花海。无数沉浮其中的破碎魂光被惊扰,发出更为凄厉的哀鸣,一时之间,整个奈何桥区域鬼哭震天。
巡逻的牛头马面纷纷色变,挥舞着锁魂链试图维持秩序,却被那股由一个魂魄爆发出的、无形的怨力震得连连后退。
“疯了!这婆娘彻底疯了!”牛头鬼差粗声嚷道,眼中满是惊骇。
五百年来,他们见惯了阿痴的痴,却从未见过她这般,仅凭一声嘶吼,便能引动忘川的异象。
阿痴自己也愣住了。她能感觉到,一股陌生的、强大的力量,正从她魂魄的最深处涌出,与这片天地间的无尽怨气产生共鸣。那是“情花之魂”在极致的痛苦下,被动觉醒的一丝本源之力。
但此刻,她无暇顾及这些。
她的目光,穿过混乱的鬼群,死死地锁定在奈何桥的另一端。
他又出现了。
渡尘。
他仿佛是从虚空中走出来的,依旧是一袭月白僧袍,在群魔乱舞般的鬼蜮中,宛如一尊不染纤尘的玉像。他所立之处,三尺之内,所有的喧嚣与怨气都自行平息,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外。
他的出现,让所有骚乱的源头,都显得那般可笑与渺小。
阿痴的尖啸声戛然而止。她像一只被扼住喉咙的垂死夜莺,所有的声音都堵在了胸口,化作更剧烈的颤抖。
他来了。
是因为她引动了忘川的异动吗?
他是来……镇压她的吗?
她看着他,眼中交织着恐惧、期待与不顾一切的疯狂。她甚至渴望他能对自己出手,哪怕是惩罚,也好过那彻底的无视。
然而,渡尘的目光,只是淡淡地扫过这片混乱,如清风拂过山岗,没有在任何一处停留。
尤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
他像是完全没有看见她,这个引发了一切骚乱的源头。
———
他的脚步,稳稳地向前。
他走过那些因他神威而匍匐在地的恶鬼,走过那些手持锁链、对他躬身行礼的鬼差,也走过了……蜷缩在桥栏下,浑身浴血(魂血)般的阿痴。
他的僧袍下摆,从她眼前不足一尺的地方划过,带起一阵清冷的、混杂着檀香的风。那阵风,吹动了她虚幻的发丝,却吝于带走她身上半分的痛苦。
阿痴僵住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与自己擦肩而过。
他就这样,走过去了。
他的目标,不是她。
而是桥头另一侧,一个刚刚被鬼差引渡而来的、新的魂魄。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鬼,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素服,面容清秀,却满是泪痕。她的执念很深,死死地抱着一个看不见的、虚幻的包裹,那是她夭折的孩子的襁褓。她不肯过桥,只是反复地哭喊着一个名字。
“相公……李郎……你为何还不来?你说过会与我同生共死的……”
又是一个痴魂。
和五百年前的自己,何其相似。
阿痴看着那个女鬼,就像看见了一面镜子,映照出自己最初来到这里时的模样。那时的她,是不是也这样,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然后,她看见了此生最残忍的一幕。
———
渡尘走到了那个女鬼面前,停下了脚步。
他垂下眼眸,看着她。那双对待阿痴时永远只有淡漠与斥责的眸子里,此刻,竟盛着一种清晰可见的、温柔的悲悯。
“施主,尘缘已尽,回头是岸。”
他的声音,不再是玉石相击的清冷,而是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温润。这声音,像极了……像极了五百年前,沈辞在她耳边低语时的语调。
女鬼哭得更凶了:“我不!我夫君会来寻我的!他不会独活!”
渡尘微微摇头,叹息一声。那声叹息,轻得如同羽毛落地,却充满了无尽的慈悲。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萦绕着淡淡的金色佛光。
阿痴的魂体猛地一缩。
她认得那金光。那是他之前想用来“净化”她,却被她尖叫着抗拒的东西。可此刻,那金光落在女鬼的头顶,却显得那般柔和、温暖。
“你看。”渡尘轻声道。
金光之中,一幕幻象缓缓展开。凡间,一座孤坟前,一个形容枯槁的男子,正伏地痛哭,哭声嘶哑。他鬓已斑白,眼中满是悔恨与痛苦。那是女鬼的丈夫,他没有随她而去,而是选择了苟活。
女鬼怔怔地看着,眼中的爱意与期盼,一点点被绝望所取代。
“他……忘了我……”
“并非忘记,只是人鬼殊途,各有命数。”渡尘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你的执念,于他而言,是枷锁,亦是病痛之源。放下了你,他方能得享天年。这,难道不是你所愿吗?”
女鬼的魂体剧烈地颤抖着,最终,她怀中虚幻的襁褓化作点点光芒散去。她对着渡尘,缓缓地、深深地跪了下去,泪水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解脱的笑意。
“多谢……神君点化。”
渡尘微微颔首,收回了手。
“去吧。”
女鬼站起身,再无留恋,步履轻快地走上了奈何桥,融入了轮回的魂流之中。
———
一场点化,一场超度。
干净利落,慈悲圆满。
周围的鬼差们都看得心悦诚服,不愧是地藏王菩萨的弟子,佛法高深。
唯有阿痴,像是被万千根钢针,同时刺穿了魂魄。
她怔怔地看着渡尘,看着他那张刚刚还对别的魂魄展露过“温柔”的脸,此刻又恢复了无悲无喜的淡漠。
原来……他不是不会。
他不是不懂得如何去安抚一个为情所困的灵魂。他会用最温和的语气,最慈悲的手段,去点化她们,开解她们,送她们入轮回。
他能渡世间一切痴魂。
唯独不渡她。
对他而言,那个新来的女鬼,是需要被拯救的“众生”。
而她,阿痴,孟九娘,只是一个需要被抹除的“障碍”,一个会“污了佛性”的“凡尘之念”。
这场发生在眼前的、极致的对比,比任何斥责与惩罚,都来得更加残忍。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连尖叫都发不出来。
嫉妒,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魂魄。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女人可以得到他的点化,得到他的温柔?
凭什么自己这五百年的等待,换来的只有他的冷漠与决绝?
渡尘做完这一切,转身,准备离去。仿佛他今日来此,只是为了处理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从始至终,引发了忘川异动的她,都不在他的视线之内。
就在他即将踏上奈何桥的那一刻,他那清冷的目光,终于,状似不经意地,朝阿痴的方向,极快地扫了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悲悯,没有温度。
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类似于警告的……幽沉。
阿痴读懂了。
他是在用行动告诉她:看,放下,是多么容易。而你,冥顽不灵。
这无声的警告,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阿痴看着他再次远去的背影,眼中的恨意,第一次,被一种更为黑暗、更为怨毒的东西所取代。
她笑了。
无声地,凄厉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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