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忙碌的，或将永远碌碌。
纷叠的纸档，嘈乱的议论，每个人被迫牵制，上司提偶。时标的红线悬颈临身，周一时总要浸淹会议。然后无休止。车轱辘话烂到底，沤成泥沼，浑身瘫软。
人往往昏昏欲睡，埋地底，烧清明。
便有人讲了。新一档通告排期，或者下一部选角模卡。咵咵如镰割，订书机穿人眼，遥遥一沓飞去。这算不满意。下了会派实习生碎纸，咬进去，淋出来，一把一簇塞溢如乱麻。
有人蹲下来理。
一条条捋直又拼接，人面相缝，形成所谓的“眉、眼、鼻、唇”。似乎一张人脸。一个女人，一个重墨失真的女人。
当她逢活。
追随她的背影。
大路朝天，日光破黄，柏油路焦炙。葬礼上新置了烧烤，三叉架转炭火，人群里自助。
此地鸦黑一场，虽有白吊，竟不知死死生生。
野草地织人，觥筹交错，有美妇挟钻，将来掩唇，客笑以答人。对方胸簪白，绢重作瓣，如幽泣，他面笑。二人举杯致意，错位似相依——
抓拍。
一、二、三。
小报或可拟：某某集团话事人与前妻某某星丧礼「偶遇」，二人举止亲密，疑似「旧情复燃」。一经发布难激浪，好歹零头狗碎。
重头在行丧。
来者皆是客，往者不可追。她走进去。炭直的发，重壳的靴，过黑过浓将她钉地。她引一杯酒黄，过草地，混人群，似乎无人在意。
缀进美妇中间。她偶尔答言，钻彩闪不透她人面。宛如烟敷，鹅团透薄，勾不尽眉目，唯有重炭压发一线唇。隐隐噙着笑。
又塞进名门大鳄里去。伴着他女当插花，一枝独秀，偶有贵客乜斜一眼，心一惊，一惶惑，再转眼便不见。
她来回间插，不留痕，惊动一涟漪，埋下疑心卵。随即她入厅堂，坐前位，等荧幕遗作大放完。她还得致辞呢。甚至上台不必动，自有惊呼，大愕，掀翻了椅背。
闪光灯噼里啪啦直聚焦，热搜上榜：神仙还魂夏霙。
她朝美妇伸去手，长远了，好似意念生擒。我回来了。如同耳畔絮语，千百时光。美妇与夏霙曾经紧密相拥，摩挲脊骨，寸寸关窍。
怎么说？“我回来了。”那一双眼常年潮湿，浓云雾骤，她们霉烂在南方的雨季……现场昏倒一美妇，蛋钻吞魂，闪摄夺魄。
热搜又提：“夏霙真相”。
网络先遣官们开城拔路，掘野坟，淘出来一些旧闻与黑料。加大标重，模糊滤厚，纷纷指责上边儿不作为，“还我们一个清明的真相！”网络大军应势而起，刷大字报，扯横幅，谁也不肯相信，“一个正处于事业上升期的三栖明星会自我了结？！”——
“她才三十五。”粉丝们都哭。
闹大了，下了场，警察第一时间围捕。连夜审讯，压制舆情，放出一则警情通报。可惜重蓝明白划不破迷障，只说涉案人谷某某恶意扰乱社会秩序，意图“干一票大的。”
女人如是坦白。
警察削一眼，翻阅档案，十分合法的公民身份。问姓名，“谷储。”年龄？“二十六。”性别显而易见。略一眼基本信息，全没有打眼处。
一个普通女人，“还想当演员？”警察提笑，意味不明。
当然放她走。递还私人，清理案由，告诫她“往正道走。”走了又都笑，“你瞧她卸了妆，怎的像？”出名要趁早，“她也年纪不小了。”“人家显小，要你管。”推搡一把，都年轻，新入职的基层人。
谷储回了头。
感应门敞，蓝条泡进酒精白，蜇疼了眼，死凉的肤。背后浓稠的黑，将她吸没、吸没。
她回过头。
余下一众面面相觑，感应门停，如梦一场。有人讷讷，“我觉得她能……”起码她们早已刻记。
也许梦中随想，一个女人自暗中凸显，黑白分界，浅雕深浮，她自土中拔脱。慢慢地、慢慢地朝前走去。沿着马路石芽，过野地，远岸有下弦。
如今晚夏。
谷储和衣坐阶，崩汽水，灌半杯。她更像误入的砍樵人，一立烂柯，归来千年。
她游走于人世，路过儿时故地。改建后的大型商场永夜不熄，青春靓丽指数刷新，一丛又一丛盛放之后，不等稍息，又一重。人类永恒不歇。——是人类对自己许诺的最大的谎言。
她找到，她坐在故往跌落的十字路口。看人，看鞋，看形形色色。她渥着小腹，寒凉似铁，以为能捂暖，末了手玄冰。她叹口气，对人群发呆。
还不够。“远远不够。”她托腮。今夜凉风习习，发未起，重拂面，眉目因而线成，似乎得显真相。于是一辆擦过。
一辆足黑的流线型轿跑极轻捷地——谷储刚好仰面，望月不见月，那轻轻的风儿啊。
擦身而过。
在从头开始之前。
她去见一个人。
搭公交，上二层，树叶扫窗，褐珠吐絮。
她随意坐，戴耳机，手机页面翻到最后，在蓝白图标之上悬停两秒。还是点下去了。对向箭头滑开聊天框，上下两栏却只有一个通讯人。
正好新收一条信息。
点击弹开一则demo小样。
阳光软齿，春暮漫面，她枕着手臂昏昏，却似潜溪空游，天地无边。音乐达心，心中有耳，往往言语异行，难以传微。唯有音乐。她开着窗，偶有枝叶惊掠。
循环无数，她下城区。
此地偏郊，依傍浅河遗留多少耕地，春麦正长。远望叠庄，新盖的三层农院正渗着白浓。炙阳下融腻。她过集市。夹街不少摊位，花花绿绿高挂起，塑料生嘟絮。
音乐暂停，来电嗡鸣。
“姐！你可别犯傻？网上怎么回事？你再喜欢夏霙至于么？你还在派出所吧？我去接你，你别乱跑！幸好咱妈没看见，要不然能气背过去喽！”——“网上怎么说。”——“还能怎么说！一群小鬼嘲讽「阴间应援」，我看他们才是「坟头蹦迪」！”——“热度呢。高么？”——“姐你疯啦？你现在在哪儿？我刚下了夜班儿……”
“我在妈这儿。”
通讯一霎那扼断了气。
风皱起，丝稍纷，勾手一缕。正抬腕，黑蛇线，盘踞压脉。袖口遮掩住。路过一家屠户，效仿梁山返古的挂肉杆，黑尖爪悬皮滴血，盘拥着一群野狗家犬。
哈喇吊水。
谷储买下两斤，红烧或小炒。并下一兜脆骨肉，剁成块，一递一松，狗前一转。香绿了眼，狗儿跟哒一串儿。她跟着一人。斜对角有个男人蹲着买西红柿。
红的，绿的，翻来拣去。
手上缝疤，臂有纹身。不知名的上古猛兽，偏偏劣质，青糊一片。谷储假意买淀粉肠，炸来一个又一个，被狗儿抢了先口，夹尾巴一边儿吃去。她没留意。
男人拎着西红柿又走。
腿跛了？撑着当正常。右脚一动一拐，陷半身，兜里番茄跌跌敞了口。她怀疑是装的，淀粉肠上厚孜然簌簌。
她抄去近路。
地界巴掌大，巷口多，逢上死胡同能翻人家去。村里熟，借条路，大爷大娘劈劈啪啪送出来，拿蒲扇一招。“她咋的回来了？”“瞧好的吧。”往外觑一眼，“老林家那位放出来啦！”村里一害心，“嗐——真价！”
当年那事儿闹大。
雨里来，风里去，她小小一个跌爬出去。那是当年。还是一条路，两边夹巷青石地，廊下种菜，檐上生花。她躲背缝吃肠。狗儿摇尾，直勾勾盯着脆骨肉。
终于——
院里传人声。
她抱臂靠墙听了一会儿，手中怀里，脆骨随处喂了狗。踢一脚狗屁股，走出去突然笑一下，笑里调着苦，加不进蜜，甚觉荒唐。又扁了嘴，眼仍旧笑。
直待红绣大门小开一侧。
屋里见妈先惊又喜，手却半搡半拦，提那两斤肉。道是来就来了——她已经看到那个跛足男人。
人已然丧老。
正洗着番茄。
她道刚好，炒了红水正淋肉上。
水淋淋生肉片，软腻的肥，干挠的丝。林妈不作声攥一把塑料袋。招呼来见见，“谷哥，闺女来了。”
哎。舍得转来脸，招一眼生生怯怯。两只粗衰、黄涨的双手往围裙上一蹋，装得不知所措。那样儿真倒置。谷储一直笑，眼弯唇长的白脸面具。
老两口端坐着等菜。
厨房里一样样端上来，红烧肉一墩，谷储撩了围裙坐。都不下筷，她自个儿吃。林妈才给姓谷的递筷，连塞两口，她倒不动了。
筷子端端正正比齐截。
笑着看爹妈吃饭。“吃啊，怎么不吃。”笑得假，油粉面，猪刚鬣敷了炼猪油。
指定姓谷的装不下去。
两只粗黄的大手搓来揉去的，他站起来，一瘸一拐低着头。他要走，不叨扰，“林家妹，我往东头去。”东头的老破宅子，窗子漏风，屋头漏雨的。
老东西吃准了林妈心软。
林妈果真站起，讲他十年，说他病痛，拉扯谷储道：“浪子回头金不换，谷丫头！”谷储撂了一盘菜，汤汁吞路淹米。
姓谷的马上拖伤腿走。
林妈又拉扯，让他吃完饭，擦桌子收菜，再盛来一碗米塞进谷哥手里。“吃。”给谷储夹菜。
“妈，”谷储不套虚的，“今天一顿饭打住，他——给我滚。”
姓谷的忍哆嗦，扒口饭掉米粒，装菜也是有限度的。
她说人不至于重蹈覆辙，“说不定下次来逮他的就是林子淳！”
“死货！”姓谷的憋不下去，一掌掀来！林妈从来只会躲。谷储立时起来格挡去，砸他一拳。
霎时瞳膜征显，红字一闪：目标任务已锁定。
腕间一线绕红丝。
「随感通讯」危机自启动。
因着窝心拳跌回沙发，闺女让他好好吃饭，耍个狗屁威风？还不是“狗改不了吃屎……”剩下一盘脆骨肉全倒他碗里。林妈还笑着说瞧闺女还是疼你——
“噎不死他。”谷储对林妈笑一笑。
林妈赶忙给她夹菜，塞住她的嘴。
这顿饭是吃不得了。半道端上来一土坷叫花鸡，塑了泥样，插标的红冠镇四方。这菜得拿刀凿开喽，绞了里边的荷包扎才能吃。林妈赶忙去厨房捉刀找剪子。
谷储不费事儿。她瞥见角落一把红板斧，掂量一番略挥舞。上了台面。林妈打厨房出来一瞅一凝，呼去电话给儿子。
红斧对泥鸡。
谷大爷紧了手中碗。这斧头他熟，宰猪杀羊血淌下来，一滴一滴，汇河入海泥爬而去。女人抱着闺女躲，缩脚尖，嵌屋角。闺女呜呜摇撼着：妈妈我们走吧、走吧——
他心里翻荡起暌违的激浪，舌舔过刀尖的猩红味蕾炸开、炸开！——虽说十年了。他如地下五指爬窜而出，破土闻嗅，是无皮无毛的百年鼹鼠。腹如囊袋，四肢折长，就着熹微的日光学蛛爬，横行野际，如兽寻腥。
他张开大口。
砰嚓一剁！
他醒过来，手中碗跌掉了。
谷储举起红板斧剁头砸身，泥鸡稀烂，最后一斧剁开了荷包。红斧头死死戗进木板桌。威冷的斧尖将劈半，撕破披人的兽！裸鼹死斧下，破囊流脓，四肢仰天。
一切尘埃落定后。
林妈紧抱手机捂心脏，静寂失魂，走了不知多久。而姓谷的，“谷信旦，”谷储剥开荷衣碎鸡，请他吃，淋了红烧汁。“爸爸——最喜欢吃了。”她脸上长笑生芽。
一顿饭默默吃尽。
残局未收，狗儿蹭进来舔米啃肉。窜进来还有一条，一眼看，身一凛，一把护住母女俩。
“姓谷的我跟你说过！出来以后改过自新，改过自新！您怎的就听不进去呢？——行行行，不用说，您看今天这事儿，不给个交代就完啦？我妈我姐大腿还没你胳膊肘子二分之一粗呢！您就干这事儿？！——妈，你别扒拉我——都怪我心浅，寻思你可怜接你出来，好家伙您该去哪儿去哪儿吧。”
小子一来抖抖落落全出，谷储说他脑子被驴踢了，“林子淳，亡羊不知道补牢？”
林子淳跟个护犊子的老母鸡一样，拥着妈姐儿出去。
-
“他杀过人。”
晚高峰川流，飞红闪，无关红绿行止，人员禁步。恰时公交闯流，荧蓝光，乘客闷窒车厢，一车新封的沙丁鱼。通通游滑。
林子淳倚车壁。他早就怀疑过，没证据，天知道。“是妈要接的。”夫妻一场，大难临头的。“她糊涂。”
“你糊涂。”谷储背身。
树影招招，前杨后柏，若有惊风白壁拓，似人长影，两两对谈。子淳低了头，依随上楼梯，踏拖踏拖，铁板佝去经年骨。螺丝已锈，此地危楼。
“你就住这里？”
谷储闷声开锁，单页门，禁不住一撞。进门摊小包，歪着嘴吐衣角，开了一道抽屉。她拿红本，交代小弟刚毕业不稳定，“这有一套房，两间仓库。”
交代后事一样。
林子淳好似被红皮烙伤了手，撕肉皮，接连兜住钥匙与珍藏。冰冰凉，镶水晶，骨头缝里闪珠光。他又知道了，就像许多年前。
“你要走了？”很多话要问、想问，问不出。“姐，我们没有不要你，你别自己扛好不好？姐——”他酸了鼻头。多大个人，不能像小时候撒娇。
谷储照样拍拍他的肩膀，摸摸他的毛脑袋，寸头手感好，紧接着搓了两下。她笑说，你姐去当明星，哭什么。“照顾好妈。”后话没再交代，老头子不放过，不如以身作饵。
反正夏霙已死。
“相不中你姐？嫌我丑？”谷储逗他，手心里签名，“先练练，以后就是千金贵手了。”
“姐……”
“走了。”
“我送送你。”
谷储停了步，扯背包，一扯不动，两厢牵拉。她泄气，“我说——要走了。”终究扯去，开门关门。她一直这样，背影决然，从不回头。
她一直这样。
林子淳追出门，门扣锁。他靠栏杆，杨树漏隙。他好像听到一丝轻音，手机电漏，楼下阿姐慌里慌张摁低了音量，连上了蓝牙。从此世界对他静音。
他能够预想。她搭上公交，再转地铁，直通高铁，未知城市。
谷储早到了一小时，检票口候车，两挂座椅背对背。她不知道。放下背包随意一坐靠住的是谁。是谁？——男人低鸭帽，一双粗黄的大手揉搓着，纹路黑裂，生命崎岖。
她也许知道。
蓝牙耳机里播放着最初的demo小样。细水逐流，色静深松，我如一叶舟，依流、依流而去。
叮咚。
聊天框弹出一则新消息。
J：坚持住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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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闹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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