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地下陸甲，在南岸，渡江过桥，落日追虹。丝发迎风，招舞飘摇，她溶入了人海。
背行李往试镜点。创意园区拥挤影媒工作室，十字口往北又一座直播基地。她这次意外拿到一部长剧试镜，胜过天上掉馅饼，导演知名，主角二线，试戏人物有头脸。到现场反而人员杂众，倒更像广撒网多捞鱼？
女孩们围集。
她如鱼梭行。
背包鼓，沙砾磨，红了人家肘弯。被乜一眼，招了嫌恶。有女孩指点招笑。谷储颠簸一路，衣皮皱，乌发黏，皮靴渍了泥巴点。旁的人口型一对：哪来要饭的？
谷储摔背阴处稍歇，拧水喝，咕咕咚，突然有人闯她一下。水洒半包。又有人踢翻了她包。她们挤搡，争着望人。
“看准了？——是她！就是她！”我们的——“胡孟懿！懿懿子！”
可了不得。“她可是从群演一路演上来的！”都做梦，寻思咱条件也不比她差，“给她做配也值当。”
一阵香风过。
胡孟懿对人群轻轻一笑。她演过《倾城之恋》，她擅长低头。她低挽着发轻轻的，笑定了一眼。
一行雁迹消。
人群里都议论，兴奋劲不断。
谷储坐背阴休整一番，却打算走人。背包抄路，手被拉住，轻轻摇撼着。
她回了头。
来客为她罩上一件轻薄防晒，递来一瓶矿泉水，用意遮掩。手没有松，人不愿走。
谷储谢绝好意。
“没关系，都送了。”远处人人一瓶水，贴脸合照，发布社交，宣称胡孟懿犒劳。
谷储不着痕迹转了腕子，手抄兜，仍欲走。
“你会来的。”
不会。
“和我没关系。”
才怪。
“不信你来试一场。”
不去。
“网上全是你。”
剥开网络拆筋骨。「闹丧」一则视频趋倍转发，网络热度不断翻升。尔后发酵三日。当看客陷于疲态，心生烦恶之时，于无人知晓处，有人轻轻振蝶。刹时万有，聚有抟风之势。——无数“网络侦探”掘坟挖墓，人肉索敌，将模糊人影与现实一人拧成钢丝，投入炼炉。
千人唾，万人弃。
此女不过三十八线小网红，有心蹭热度，甚至不敬死者，大闹丧礼。不少“鉴鬼”小作文披露此女多次暴力应援，殴打现场保安，更甚者敲打商务用车！一时间网络谩骂，表情包抹黑，肆嘲此女“坟头蹦迪”、“阴间应援”。
账号被冲，私信堆坟。
艺名被扒，真名披露。
大头照上钢嵌鬼画符，大致能辨认出两个字——
“谷……”导演攒眉夹低老花镜，“谷……？”算了，撂了资料卡。请试戏，请表演才艺，制作组里一直有个男人捂嘴憋笑。不出意外，等她踏出门后同一秒，网上就会出现一则新“鉴鬼”传讯。
谷储深知走个过场。
她记性好，粗粗过一段，末段牵涉母女纠葛，对空气那么清浅一笑，鱼儿碎水。此后面审，打了段拳脚。等鹞落，那男人却不笑了。
谷储浑不在意，收尾感谢，拎包就走。
轻防晒扎矿泉水，尚未开封的，一并放在门厅展栏。她扬身走了，痛痛快快。
找间房不容易，找个窝随意。
隔些时网上吹风，说是黎导上了贼船，新大饼选角但制片人是“炒王”。
网络争相猜测：“这次又‘炒’谁？不会是胡孟懿？”真爱粉抱走：“我们‘mewmew’不接，谢谢。”披皮黑挑事：“怎么说‘懵懵懿’不超一线了嘛？就这还用炒？”吃瓜路人站高地，啪出来“鉴鬼”表情包说都别吵，下一个就是你。
看乐子消磨时间。谷储撂了手机，端起泡面桶去坐窗边。
窗下见江，面山背，咬住一丛窠绿森，仅这一处，余地焦土。这房子截山腰，旧城区未改造，八百一个月。一室一厅，厨卫相接，全没有活气。
日造的垃圾下楼即扔。
谷储抹净嘴巴，灌完最后一口矿泉水，随手投向垃圾桶。她抄兜走人，短裙稍污，黑靴倒擦得锃亮。
她跑单。一天七个，以量取胜。日中跟着施工队蹭盒饭，便宜极了，米馍自取。坐折叠桌吃着，可惜烟佬撮烟，她才跑来试镜公司底下坐花坛。
还差一口，纸擦油，嘴角一片，没化妆。
有人猫着身子来瞧，略走近，低眉下，待看清，忽然惊喜！——“古夏尔？”夸张一仰，掩住口鼻，“真的是你！”
谷储不明所以，取来米浆插吸管。
被夺了。
这人非要请她喝奶茶。
“谢谢，不健康。”幸好她买了两罐，掀了塑料盖直接喝。“那一杯送你了。”两口灌完，收垃圾，四下看不到垃圾桶。
来人忙道谢，点头哈腰一呵气，终于想起来举上名片。大名董明前，余缀经纪公司、代表作等，转后杂爱好，才艺展示之类……看不出男女。
“一样，一样。”嘿嘿笑着，拍拍胸脯，似有若无。
谷储觉着有趣，“可我并不认识你。”
“不认识是应该哒！现在认识啦。”她大大伸手，“您好前辈，周围人都叫我‘茶子’。”
“茶姐好，您比我大。”
“哪里哪里。”都不惯寒暄，又问起‘古夏尔’来试戏？“屈才了不是，这家——”做一个甩丧的手势。
谷储客气已经试完。拦着没让走，偏偏问联系畏缩，还当她是什么大腕？谷储不明所以，未知早年还在碛西时认识？到底加了微信。
由着茶子送行，指路，惊问，你怎么不叫滴滴？说着便要帮忙叫车。谷储说咱穷，公交地铁几块钱的事儿。都当玩笑乐呵过去。到底没找到一个垃圾桶。
一手红油一手兜盒，背后总灼灼。一回头又见茶子连连挥手，使得她一头雾水。
家后坐地靠沙发，开两罐可乐，呲呲气泡消了防备。手指点一点茶几上的摞单子。有广告、旧报纸、场馆宣传、短剧通告……以及三份娱乐公司宣传册。更遑论手机试聘。
谷储侧身一仰，头枕沙发，发现天花板吊古——八百年的水晶坠琉璃灯嘟嘟穗穗，惹满尘埃。
她已作了古。
热度已过，时序易移。风凿冰，偏南软水，抚柳暗生烟。常看茶子剧组vlog，嘻哈日常，她却以身入局遭行骗。
演艺公司一力承包，冉冉新星——放心！公司给你这，给你那。一问约哪儿见面？发来一个酒店地址。谷储对着手机噗嗤笑出声。
有意思，她会会。
酒店还开的标间，长到影视城里，美名其曰公司预留，“其实上下一栋都是咱家的。”又没个证人，随便说。钻进去，关了门，谷储留心。
「随感」环维，瞳膜扫描。
一个男的起来，三十啷当，西装零散。这人赶过来握手，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客客气气请坐。照例问了演员来历，像她这种资料不明的也没关系。不让试戏，“演技在其次哈，主要看——”双手扩了个梨弧。
谷储当然不符。平板搓，骨头邦邦硬，一张脸烟缭雾绕的。没关系，来者不拒，他大手一挥，有人引她进小门。
窄方的福音门冰裂嵌彩，回潮气，洗浴间改装。满是摄影设备，里面又有四五个早来的，女孩们一一淹光拍摄。外间拿了照片一一筛选，头、身、脚趾无一不细，扣到指甲是否圆润平整。
然后打上「合格」。
像猪标。
谷储末后。排前一位高挑个，看样子事故外，年纪相当小，疑似未成年。
这位小朋友品貌一般，胜在比例且上镜——相片里玲珑百变，毫不畏怯。那直望的眸子里丛生着的——追溯密林深处之中，弥散雾障之后的生生灭灭。——那试图压制却愈发茁壮的生命力。
筛人的“啧”一声，任谁都听得出无端……便有人笑说“别多事。”电脑上盖了章，并进合格一档。
标星。
档案里才十七，最好诱骗。
谷储与她的目光对上。一秒、两秒、三秒。目光闪烁，那双眸子里升腾起警觉的潮带。
一个个拍完照，剥壳蛋，白里透红。
照例询问意愿，发放工资，明里暗里对小十七加以赞扬。男人三十一击掌，请诸位吃饭，颇有江湖气，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以后都是朋友，常来捧个人场！”
驱车往盛筵。载人的三两位，车停欧门立柱，钥匙随手抛给招侍。拥簇着进门。有两名女生搭了手臂过去，朋友间越界了的亲昵，“哥、哥”地叫着，还当天上盘旋的鸽。
末尾耷拉一位。
小姑娘也不认生，昂首阔步，目中无人的孔雀样儿。她又回头张了谷储一眼，谷储笑一笑，捉不住早雾。
熹微弥散。
一路通天梯，滚钱道、黄金窝，大多缘起于一句兴闻。谷储早些时见过。心老的男人们挑兵点将，一身皮可绷不住流脓的油、肥花的脂，心痒三分便能催发出十二分。
垂涎三尺。
他们装导师，仗着外余的几十年。指头游了鱼，肌软肤滑，人面上又恳切，带着些倨傲不惹厌。
谷储忍笑，终于握不住刀叉。世道如刀，行刽良心，奉上大啖之。
三分熟，血横丝，谷储不忍嚼。
她像误入。
此间丛花壁影，滴油腻子，泛起华贵的昏光。银丝成霰，披盖满身，人人执杯红殷酒。
她似误入。
一渍黑，破衣裳，在一众完美模特中显得身材缩痹十分。游走其间，皆鱼尾成林。她见一株野藻——那个女孩。
她也看见了她。
依凭直觉，她赖向了谷储。问名告姓，“我叫季青，青青河畔草的季青。”看手见指，谷储确认：“十七？”季青不置可否，收手划身，尴尬得不留痕迹，“没有，十八了。”
谷储转头饮酒。
绿的蓝的，琉琉璃璃。
季青托一杯。
“谢谢。”果汁来换。新榨的，有果粒，箭草成舟，顺着心窝盘旋去。“你是个好人。”季青说。
谷储诧异，她语重心长让她家去，“该考学考学，有什么闯头？”季青便翻给她看姥姥。干巴老太鸡蜷起，缺牙瘪嘴，老年斑渗进酥骨里。多病成灾，麻绳细处。
“代价我付不起。”
季青总提防四围。
团团围簇，次第开放，一位正托举一盘——卷草连珠，钻石璀璨。供人佩戴，一片式环颈锁喉。全部惊叹。一簇簇挤过去，都在围歼中心。
女孩们因此褪去人的鲜活，斩胸钉首，被贯穿，千万束，已知的未料的，为世人目光所贪恶的。
“我害怕……”张开软枝似的手按到自己脸上。都不到十七。十五？十六？谷储轻轻顺了一下她的头发。
贼船易上难下。
“你很缺钱吗？”
季青一怔。
谷储漏一漏手，星光大泄，“如果让你下次还来，你会答应么？”
季青闭上眼。一方世界一方林，遮蔽一层星光。她潜藏雨林深处，陷入黑暗，忘掉自身。谷储把她拽起来，顶天立地，手与手之间传薪导热。
紧紧一握，重重一按。一个惯性，受制地心，逃不脱躲不过，不如利用。她告诫她，莫要轻信，“你运气好，遇着了我。”听着更甚于PUA。
季青笑，笑不语。她的眼能够藏污纳垢，更喜追阳，她分得清，为世所迫。
“我有个弟弟，他常叫我‘姐姐’。”
姐姐。
钻石环链送到季青面前。
J：亲爱的，请不要质疑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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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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