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元年,岁末大寒,北境来犯。
镇守北境多年的令国公裴津平叛逃。女帝震怒,令留守京中的裴家长子裴汜挂帅,荡敌寇,斩头颅。
出征前,帝与国师登城楼,送千军。时值鹅毛大雪,琴音肃穆,隐有金戈杀伐之意。纵身侧有编钟陪诵,仍压不住弦声恢弘,荡人肺腑。
裴汜于队列中纵马跃出,一骑当先。亮甲束腰,长刀横跨。鬼头獠牙覆面半张,鬓边却别着不知又从哪家女儿手中接过的海棠干花。
花在极盛的时候被整朵摘下,用最浓的甘蔗水泡透后晾晒,连嫩黄的芯蕊都根根丝缕分明,在马蹄踏过的风里留着甜腻的香。
夹道边送行的百姓里,一个穿着粗布麻衣,但辫子和眼睛都乌黑油亮的小姑娘扯着身旁妇人的衣袖,脆生生问道。
“娘亲娘亲,这就是那个帝师首徒、单骑猎狮的小裴将军吗?”
“是呀。”
“就是那个十三从军、十七领兵,大败南疆王的小裴将军?”
“是呀。”
“就是那个,朱姐姐杨姐姐她们都想嫁的小裴将军?”
“唉哟我的小祖宗!”
小姑娘声音清越,像冰天雪地里蹦出的一串火星子。裴汜纵马经过时听到了对话,便勒马回头,扬唇一笑,把妇人闹了个大红脸,拽着小姑娘的手就要往身后塞。
“你才多大年纪?就说什么嫁人不嫁人的,也不怕小将军笑话!”
小姑娘躲在妇人身后,缩着脖子冲裴汜吐舌头,咯咯乐,“我不害臊,我才不想嫁小裴将军。”
“他太好看啦!我嫁作他妇,人家都看他,谁还看我呀!”
童言无忌。人群嘻嘻哈哈闹做一团,冲淡了些许出征前的肃杀萧索之意,连裴汜嘴边的笑意都真切了几分。
“城门起——”
令人牙酸的铁索绞扭声中,裴汜回头向城楼顶上的帝师台看了一眼。
案头焚香的云烟雾绕里,有人青衣映雪,端坐其中。如仙人入画,令俗人垂首。
可惜那人虽生着一副慈悲观音相,开口却是无情罗刹语。
人人皆盼壮士十年归。唯有楚榕在他出征前一晚,将他秘密传至宫中。
原本清雅的小筑处处红罗帐暖,粉红的绫罗锦缎流水似的端进去,装点在那人身上,像是枯木上生了鲜妍的春桃。
裴汜逆着奔忙的人流步入其中,未觉惊艳,而是错愕,与没来由的愤怒。
“先生……要成婚了吗?”
他在楚榕身后站定,从侍女手中的托盘里寻了支素净的玉钗,端正插在银冠高束的马尾上。
铜镜模糊,映出的半面侧颜依旧冷淡,利落的眉眼似含光的锋刃,只衬得那一身艳色肤浅又荒谬。
“先生何时有了这样亲近、可互许终身之人,我竟不知?”
“如此战可胜,不若等我回来,背师母过门?”
“不必。”
“什么?”
“我的婚事,不必你费心。”
“切记,此战,无论成败,都不必回来。”
他辨不清心头的五味杂陈里都是什么,但总归知道,那里头是有不甘的。
虽然他也不明白,小先生成婚,他有什么理由、什么立场,说些甘与不甘。
盔甲上的红缨渐远了,连地上的马蹄印记也被新雪掩去了踪迹。但琴音未停,且愈发激昂。连候着百姓都觉出隐约不对,颇有惶恐地向城墙上张望。
涂满丹蔻的指甲摁在了琴弦一头。楚榕一时不察,余力未收,细丝割进了皮肉,而后猝然崩断。
甜腻的异香随滚落的血珠四散开来,像是盛满了鸢尾花酱的瓷罐被摔碎了,溢出纤细的蕊丝,顺着皮肤的纹理向上爬,往里钻。
周围的随侍身形一僵,立时上前一步,高唱道,“礼毕——摆驾回宫!”
他唱罢,立时躬身行礼退下,熟门熟路地疏散了周围全部可能存在的天乾,并不动声色地在备好了能够隔绝气息的特制车辇,低眉顺目地垂手而立,等着女帝和楚榕下来。
女帝牵起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将顺着指骨淌至腕间的血迹舔尽了,又将破口处含进唇齿间,吮着上头涌着血的皮肉。
热度从指尖蔓延向上,一直烧到楚榕面上,连耳廓都透出鲜妍的粉色,引得人想摸摸是怎样的温度。
但楚榕没动。他冷眼回望着女帝肆意打量的眸子,努力不去看对方在他已经被舔舐得泛白的伤口处来回拨弄的舌尖。
直到女帝厌了他这幅不冷不淡的模样,猛地在豁口最深处咬了一下,楚榕才在吃痛时微微蹙眉。
“陛下何意?”
“我?我即将迎娶先生为妃,能有什么意思?”
“你如今好歹是一国之君,怎可……”
见楚榕强忍嫌恶,女帝面上笑容更甚。她言辞本就疏懒,见对方不适,便愈发不留余地。
“我倒是想问问先生是何意?”
“阿汜已经走了。托小先生的福,你既然信守承诺伴我身侧,我自然送他一条畅通无阻的出城路。”
“眼下,就算先生把血放干了流尽了,他也闻不见一丝一毫的鸢尾花香了。”
“更不可能为你回头。”
“姬芜!”
楚榕面露难堪,“我与他……”
“哦,就算发现了,想必以先生的谋算周全,也早已绝了他的念想。”姬芜用自己的帕子给楚榕将伤口处草草一裹,将唇边干涸的血迹舔尽了,无不恶意地嗤笑。
“说起来,我这个发小向来礼数周全、待人妥帖,邺都上下的好儿郎们无不以为榜样。”
“像鸢尾花这种,诱人动情,使人不可自抑地陷入无穷无尽的春/梦的房中神药,想必是听都听不得的。”
“若是教他知道,先生虽然是个瘸子,但为了更好地承宠,也用了鸢尾花香,并且已经腌入骨髓,是不是也该对我说一声,”
“恭喜师母啊?”
长乐三年,无极殿。
通天的火烛昼夜不息,无穷无尽的甜香如盘丝洞中的网,将每个踏入其中的人都笼入无边无尽欢愉的茧房里,笙歌无尽,夜夜贪欢。
昔日商议政务的大殿之上,如今没有朝臣,亦没有天子威仪。最后一位抵制大范围种植和吸食鸢尾花的老臣陈松在三个时辰前触柱而亡。
殿外沾了血的路被泼了一桶又一桶的水,面上看不出来了,只有渗进地缝里的血腥气丝丝缕缕地混在香气里,若有若无的。
尸首已经被拖出去了,遵圣令丢在邺都外阴气最重的乱葬岗,但殿内红红白白的污渍却依然斑驳而刺目散落一地,无人敢碰。
龙椅上斜卧着的姬芜衣衫懒散,指尖在盛满花蜜的瓷瓶中搅动着,漫不经心地叹道。
“说是什么肱股之臣,还不就是那些陈词滥调,颠过来倒过去地念。念了能有什么用?”
“孤也想禁鸢啊。但眼下正是阳春三月,但凡有一株鸢尾开花,风就能将它的种子带到邺都的每一个石头缝里。又是个好活的贱种,随随便便就能连成片得疯长。”
“人嘛,食色性也。劲儿上来了,瘾犯了,那真是火烧眉毛,只顾眼前,谁还能想得了旁的事情,你说是吧,楚妃?”
阶下跪着的人脊背挺得笔直,好似根本没听进去她的话,一声不响地垂着头。他衣衫单薄,宽大素白的罩衫之下不着寸缕,隐约可见掩映的修长线条,在地暖烧得极旺的殿内几不可察地微微发颤。
姬芜没听见答话也不恼,反而自己摇摇晃晃步下了台阶。她挑起那人瘦得硌手的下巴,将指尖馥郁的花蜜细细涂在干裂的唇瓣上,搓得上面泛起湿润的水色,透出鲜嫩的粉,才轻声诱哄道,“理理我呀,小先生。”
“还是说,比起和我在这里祭奠陈老的脑花,你更想去给皇后奉茶?”
“你的好二叔见到你这幅模样,可未必有我这么好的耐心呢。”
楚榕闻言猛地睁开眼。那双曾被先帝赞为“星眸辉映,灵韵天成”的眸子已有一侧蒙上了灰败的阴翳,只有右眼尚能视物,终于在“二叔”两字的刺激下,于绝望的死气中浮现出零星的挣扎。
他额前的碎发已被涔涔而落的汗水浸透,狼狈地贴在凹陷的面颊上。姬芜温柔地将他湿漉漉的长发别在脑后,暖香的气息呵在他面庞上。
“瞧瞧,小可怜儿。”
“这个月你已经学会不少新规矩了,怎么还是这么害怕去见皇后?”
又利又长的指甲像吐信的蛇,自脸颊滑向脖颈,在脆弱而突出的喉结上来回剐蹭,似是在寻找下口的时机。
“听宫人提起,那‘描纸扇’的功夫,先生学得又快又好。”姬芜笑靥如花,语气中俱是赞叹,“说是先生双腿无用,却因而腰肢有力。”
“十余枚鸡蛋上垫上一沓薄薄的镇纸,先生可端坐其上,仅靠腚尖,便可将之磨成均匀的扇面,而鸡蛋丝毫不破。”
“容颜寡淡,但□□碧波荡漾,艳艳生春。”
“寻常幺儿尚且得学个数月半年才能掌握皮毛,即便做到,也是左支右绌,哪及先生半点风姿。”
“如此可见,先生的体质,实在是天赋异禀。”
她说着,俯身凑近楚榕耳畔,呢喃道,“先生不如猜猜,我若将此事告知皇后,先生这辈子,还能再站起来吗?”
她说得随意,讲完就要抽身,却猝不及防被楚榕扯住了袖袍,险些踉跄。
那只从衣袖中露出来的手腕是极好看的,连凸出的腕骨都小巧玲珑,叫人心生喜爱,想要藏匿掌中,细细把玩。
只是从前他身居高位,又是坤泽们的布道人,哪怕是为了维护皇权的口碑和颜面,也无人敢对他露出丝毫狎昵的心思。
而那双曾经教姬芜刻过碑、提过字的腕间如今锁着一对儿为他量身打造的镣铐,与腕骨间只能堪堪容一指通过。选的是上好玉石的料子,水头极足。
都说玉养人,这镣铐倒像是吸足了楚榕的精气,青里透着莹润的光。
下方的链条掩在袖袍中,一直向深处钻去。另一端则套在人难以启齿之处,稍一活动便牵拉出别样的滋味。
姬芜瞧着那只手,一时愣了神。直到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跑进来个满头大汗的小宫人,慌张道。
“不好了陛下!北境失守,玉门已破,羌族连夜拔营,已经快打到城门下了!摄政王,哦不不,皇后刚刚点了一支轻骑,往东角门——哎呀!”
他跑得太急,殿内火烛太亮,一不留神成了灯下黑,踩到了某个绸缎似的物事。当即脚下一滑,向前飞扑。
殿前失仪,乃是重罪。
他慌乱之下抓住了那截儿滑溜溜的绸缎,好不容易刹住脚步,就见前面有人身形一晃,喉间溢出一声痛极了的闷哼。熟悉的尾音里还带着极难压抑的甜腻,如一团被鸢尾花香浸透了的云雾,朝一侧跌去。
“小先生!”
胸口处被踹了重重一脚,几乎让小宫人眼冒金星。他刚入宫,还不会那些避让挨打的技巧,女帝的盛怒只一下就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天威隆隆,他连头都不敢抬,只得一边小声念叨着“奴才该死”,一边手脚并用爬到角落里。待确定女帝无暇顾及他的错处,才敢小心翼翼去瞧一眼方才的景象,竟一时愣住了。
那哪里是什么绸缎,分明是一截儿狐尾。皮毛柔顺雪白,逶迤于地,一直延伸进殿中跪坐那人的衣摆下方,与宽大素白的衣衫几乎融为一体,而后没入深处。
他终于得以窥见,那位曾有幸听过讲学的帝师,如今的楚妃,眼前的……狐妖。
但由于他的鲁莽,狐尾被扯动了。而罩衫掩盖下的躯体颤抖着,隐约勾勒出的股/缝中,渐渐洇出一点刺目的鲜红。
像鸢尾花开败时,残存的花心。
我们小先生,不是狐妖,胜似狐妖,嘻嘻嘻嘻[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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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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