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陷入短暂的静默,仿佛连空气都在秋夜的压迫下凝结。唯有那盏孤灯发出细微的声响,火苗在风缝中微微摇曳,如同被牵动心弦的琴音,断断续续,欲言又止。
窗外,寒风裹挟着枯叶,在朱漆斑驳的窗棂上拍打,发出呜咽低鸣,仿佛在替这破旧的宫殿述说着不为人知的旧事与沉痛。
元慈皙趴在枕上,侧着脸,乌发垂落鬓侧,眼神被跳跃的火光映得沉静而悠远。他的墨玉般的瞳孔中,仿佛泛起一层薄雾,像是在望着火光,又像是透过火光,看向遥远的某个夜晚。
他沉默许久,才忽然低声开口,嗓音干涩而略带些微颤:“皇兄……你还记得吗?去年上元灯节,在上林苑的那座假山后,我们遇到的那两个女孩?”
元慈晋一愣,未曾料到他会提起这桩旧事,思绪却立刻被那一夜牵了回去。灯市如昼,万灯齐放,朱红长桥如虹卧水,游人如织。可越是热闹的地方,越容易埋伏刀光与眼线。他当时满心戒备,却偏偏在那片喧嚣与光影交错中,望见了两道与众不同的身影。
他眼中光芒一缓,原本因忧虑而绷紧的眉心微微松开了几分,声音中也不自觉带上一丝温润的笑意:“当然记得。那两个从突厥来的质子王女。大的那位……是叫慕蕙麟吧?她静静站在人群边缘,一袭素白胡服裁制得极合身,既有胡地的爽利,又带着中原绣线的婉约,那模样……就像是一株月光下的玉兰,不语自芳,清冷孤傲。”
他的眼神仿佛穿越了时光,又看见了那夜。
那少女立于花灯长街之外,一人未语,却似自成一境。灯火映照在她微低的睫羽上,投下一层细碎的阴影,她却不曾抬眼看人,只静静地垂首立着,眉眼如画,面容温雅,却分明带着一抹与这喧闹尘世隔绝的淡漠孤清。
“她太安静了,安静得像隔着一层水汽的纱帐。你看着她,就忍不住想……想替她拂开那层雾,看看她真正的眼神。可是,又怕一靠近,那雾气便散去,那人便不见了。”元慈晋低声说着,语调罕见地带着些怅然。
元慈皙听着,唇角竟慢慢牵起了一道极轻极淡的弧度。他的声音比方才低哑些许,却染上几分顽皮的笑意:“是啊……她的确像极了玉兰。但我记得的却是她身边那个小的,她的妹妹慕馥麟。”
他眼中闪过一抹极亮的神采,那是寒夜里骤然绽开的星光:“她可不像什么玉兰,她像一株盛开的野玫瑰,浑身带刺。当时几个世家宗室纨绔,酒气未散,仗着身份胡言乱语,对她们姊妹出言调侃,一口一个‘胡女’、‘蛮种’,甚至还伸手去拽那姑娘的衣袖。”
说到此处,他语气忽然一顿,像是记起什么令他愤怒的画面,眼中火光一闪:“那会儿她分明怕得发抖,手指都在发颤,可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挡在她姐姐身前,小小的身板绷得笔直,张开双臂死死拦着他们,眼睛瞪得圆圆的,里面像燃着两簇火。”
元慈皙忍不住咳了两声,眉间却依然带着那份因回忆而泛起的光:“她骂得可凶,引经据典,把那几个自诩‘中原正统’的子弟骂得哑口无言。你看她一副小嘴皮子厉害得不行,偏又奶声奶气,气鼓鼓的,嘴上说着‘大安法度不容尔等无礼’,却连‘尔等’两个字都咬得发虚。”他说着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笑声微弱,却像风中火星落入积雪,划破了这段灰暗的病榻之夜。
“你知道她那时候才多高?到我肩膀……不,可能还不到。”他说着伸出手虚虚比了个高度,像是在确认那夜留存在记忆里的少女究竟有多娇小。
“可就是那样一个小小的姑娘,眼睛里却有光。她不知道什么叫屈服,也不懂后退……那时候我就在想,大安朝中之人若有她一半的胆气,何愁民不兴,国不强?”
元慈晋的思绪也被弟弟的话语带回那个灯影迷离的夜晚。他记得,那时他循声而去,在人群簇拥、花灯如昼的上林苑小径尽头,看见的正是那一幕。
“后来还是你出声喝止了那几个世家子弟,她们姐妹才得以脱身。”元慈皙轻声补充,语气里透着毫不掩饰的敬意和对兄长深沉的信任。
元慈晋静静“嗯”了一声,那一刻的画面再次在眼前浮现。慕蕙麟在惊扰与羞辱中抬起眼帘,朝他飞快地看了一眼,那目光短暂而沉静,像江水掠过晨雾,不带一丝涟漪,却在他心湖深处激起久久不散的波澜。那目光中既有不加掩饰的感激,也藏着极深极重的隐忍与警惕。她没有开口,却似在无声中说:
“你是天潢贵胄,而我……只是囚笼里的羽雀。”
“质子之路,步步荆棘。”他低声叹息,语气沉沉,如同殿外风雪将至的夜色。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为冷峻,“听说皇后娘娘对她们姐妹……亦是关怀备至。”
那四字咬得分外清晰,声音不高,却如利刃划破暗夜。元慈皙闻言,眸色微敛,嘴角勾起一抹嘲意:“是啊,‘关怀备至’。” 他重复了一遍,却没有再解释。两兄弟都心知肚明,在这富丽堂皇的金阙玉殿之中,“关怀”一词,往往是毒酒裹着蜜糖,绞索绣成锦绫。
昏黄的灯烛映出一片摇曳的光晕,照亮这间陈设简陋、气息苦寒的偏殿。
两个少年,一个背嵴伤痕累累,气息虚弱地卧在榻上,另一个褪去锦衣华服、蹙眉守在床边,手中递着来之不易的食物。他们的身份本该尊贵、光耀万邦,可此刻却仿佛流放于这深宫之角的囚徒,唯一能共享的,是这片刻如豆的温情。
桂花糕的甜香早已冷却,酥酪的奶脂还带着兄长手心的余温。他们谈论着那个夜晚,那对在风雪中如同小舟般飘摇却倔强的异族姊妹,如月光下的玉兰,如日晕下的玫瑰。她们的影子,就这样被悄然植入了这场少年权谋棋局的夜色之中,与兄弟俩的命运一同交错缠绕,悄无声息,却深重如山。
关于盐铁之争的风暴,不过是暴政深渊中浮现出的第一道浪花。兄弟二人不过是冰山一角的倔强者,而那对突厥王女,亦不过是浮萍风中之羽,命运早已由不得她们自主。
元慈皙的背部剧痛仍在隐隐抽搐,呼吸微弱而紊乱,疲惫如潮水般一**地将他吞没。他努力睁着眼睛听着兄长低缓的声音,语调温和沉稳,讲着宫外市井里新出的莲花饼、太学中的学子如何为盐铁争论而大打出手……
这些寻常琐事,如涓涓细流般安抚着他紧绷的神经。他终究抵不过倦意,眼皮一点点沉重,意识在话语中沉入梦境。
就在彻底坠入黑暗的最后一瞬,他仿佛看见了那双明亮得近乎灼人的瞳眸。慕馥麟,那个义无反顾冲上前的小姑娘,眼中燃烧着不肯低头的怒火。还有那夜月下,立于风中如梦似幻的女子身影,慕蕙麟,清冷如霜,却又叫人不忍触碰。
他们都在这片森寒金阙之中,命运被一根根无形红线系住,无声缠绕,不可挣脱。
窗外,秋风更紧,呜咽如泣。邺城的深秋,霜寒已重,天地之间,似有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坤兴殿中,重帘低垂,香雾缭绕。殿门静闭,帘外侍女跪成两列,低眉顺目,不敢多言一字。殿内陈设奢丽而不张扬,暖玉为案,碧瓷焚香,缥缈香气中,却隐着一种令人屏息的肃杀。
皇后杨嘉檀端坐于高榻之上,一袭墨紫金纹霞帔绵密裹身,面无表情。她的目光,如同覆着一层霜雪的湖面,平静无澜,却叫人望而生寒。她指间轻轻捻着一串檀香佛珠,咔哒咔哒的响声在沉寂中尤为刺耳。
“参见皇后娘娘。”两道纤弱的身影缓缓跪下,声音异口同声。
慕蕙麟低垂着眉眼,一身月白绣金边的胡服端庄而洁净,她举止从容得体,却隐有藏不住的拘谨;而她身旁的妹妹慕馥麟,则略显凌乱,衣襟微歪,长发未束,像是被人仓促唤来仍未安顿妥帖,脸上虽有礼貌的克制,却压不住眸中的桀骜与戒备。
“果然是王女。”杨善则缓缓开口,嗓音柔而慢,却字字如寒针穿骨,“姐姐温婉稳重,倒有几分中原贵女的规矩;至于妹妹,”她顿了顿,视线落在慕馥麟脸上,嘴角微弯,“倒颇有突厥人的锐气,犹如战马一般。”
慕馥麟眉尖动了动,却硬生生忍住了回怼的冲动,低头不语。
“你们既入大安,便是质子。”杨嘉檀起身,步步下阶,拖着华裳缓缓走来,身后侍女躬身捧灯,那火光在她眼中摇曳成妖,“不是来做贵客的。质子二字,可曾明白含义?你们的性命,不在你们手中;你们的一举一动,不止关系你们自己,还关系到你们的王庭、你们的汗父可敦,甚至突厥未来的商道与命运。”
屋外寒风吹得帘角簌簌作响,檐下金铃如泣,宫中不知何时起了风,似有不见血的风暴,在这片沉静之中悄然酝酿。
“你们二人退下吧,好生珍重。”皇后一挥手。
姐妹二人重新被带出坤兴殿,宫道狭长,灯影绰绰,前行中无人敢言,只有玉履踏地的轻响和远处宫钟声声,如同计数命运。
回到居所时,夜色已深,窗外残月如钩,寒意逼人。
这是朝廷为她们姊妹安排的寝殿,名为“安和居”,却仿佛讽刺。
慕蕙麟坐在榻前,一言不发,纤纤指节轻握住一方素帕,那上面绣着突厥草原的云纹与族徽,是入宫之初她亲手绣就的。而今,那丝丝缕缕的银线,却仿佛牵着她远方的血脉,愈看愈觉酸楚。
忽有一滴清泪,无声滑落。
“馥女……”她轻声唤着,声音哽咽,“我们到底还能回去吗?自从踏进这宫墙,我便夜夜梦见草原……梦见汗父的帐中清烟,还有那条我们一同策马奔过的冰川溪谷。可醒来呢?只余这冷墙红瓦,重门层锁……”
她垂首,肩膀微颤,泪水湿了指帕,“妹妹,我好怕。”
“怕什么?”慕馥麟却倚在窗前,月光照在她如雪的颊边,映出一双燃着光的眼睛,“若我们注定要困在这里,那就让这座囚笼也记住我们的名字。”
她回头望向姐姐,眼神中燃烧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野性与无畏:“我们是突厥王庭之后,不是这邺城中豢养的金丝雀,哪怕是为质,也要做那令人惧怕的鹰。”
她顿了顿,声音清亮坚定:“姐姐,我们不会困死在这儿的。我们会完成汗父的交托,打通突厥与安朝的商路,搞清他们朝堂的博弈。然后,我们要堂堂正正地,功成身退地,策马回家。”
慕蕙麟怔怔看着这个从小就不肯低头的妹妹,忽然就红了眼。
“你……”她低声喃喃,“馥女,你怎总是如此坚毅?”
慕馥麟笑了,笑容像风过寒夜,凌冽又带着希望:“姐姐,你是那想让人呵护的幼苗,而我宁愿做风,哪怕落花成泥,也要为你,为咱们,吹散这阴云。”
一抹月光斜斜照入屋内,将姐妹二人的影子映在地上。命运的齿轮,即将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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