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杖落肉的沉响犹如一柄柄重锤,带着寒铁般的冷意,一记记精准地砸在广阔石坪之上,又透过风,穿过檐,随即重重撞进太极殿内。
那是少年背脊与刑杖相撞时发出的沉闷巨响,带着血肉撕裂的闷响和骨节错位的颤音。每一下,都伴随着少年低哑着声音强咽而下的呜咽,在这肃杀秋寒中被放大无数倍,仿佛大殿下空无一人的寒原里,有什么鲜活而倔强的生命正被一点点砸入尘泥。
听者心悸,闻者色变。
元慈晋立于御阶之下,肩膀一寸寸僵硬如铁,胸膛起伏剧烈,呼吸像是被锋利的刀片割断般艰难。他眼睁睁地听着弟弟的闷哼穿过层层殿门,一声声敲击着自己五脏六腑,宛若刀刀见骨。他的唇角死死绷紧,那种愤怒与心痛早已如潮水般泛滥,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坝,却只能被死死压抑在眉宇之间。
他无法出声,他不敢动弹,皇后的目光仍在。
那目光比廷杖更冷,比皇威更狠,是绑缚他所有情感的锁链。
他只能听着,一声一声,仿佛听见自己骨血被一寸寸撕裂,却无力出手相救。
夜幕如厚墨倾盆,泼洒在邺城的宫墙金瓦之上,连那雕梁画栋也一同吞没。寒风如刀,卷起落叶如箭羽乱飞,发出低沉呜咽的啸鸣,仿若白昼血雨尚未停歇,夜色又携冤魂重临。
皇宫最西北角,一座久被废弃的偏殿,沉寂在黑影中,如同一头死去的野兽,残破而孤立。朱红的宫门早已褪色斑驳,门檐兽吻蒙尘失辉,青砖地面裂痕纵横,荒草从石缝中倔强生长。
月光无法照及,星辉也不敢俯临,天地寂然,仿佛这片角落被整个大安的权力与辉煌刻意遗忘。
殿内,仅一盏油灯微弱地摇曳着,灯火如豆,风声似喉。昏黄光晕下,灰尘在空气中飘浮不定,仿若漫天游魂低语不休。满室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香,苦得刺鼻,熬得似要渗入骨血。而那香气底下,若隐若现着一丝铁锈般的新鲜血腥,仿佛还在温热。
就在这静谧之中,殿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一道缝隙。
一道人影掠入,如一缕夜风掠过寒光。他飞快将门掩紧,隔绝了外头的冷意与窥伺。
入内者身形高峻,是太子元慈晋。
此刻的他,卸去了白日朝堂上的蟒袍,仅着一袭素白常衣,情透着一种被极力压抑的疲惫与煎熬。他眉目英挺,眼角却隐隐发红,眼白布满血丝,仿佛已多时未曾合眼。手中紧紧攥着一枚青玉药瓶,另一只手则捧着一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饭食,还带着些许热气,裹在衣襟之中,一路贴身暖着。
他不发一语,只直直奔向殿中那一张破旧的硬榻。
榻上,一个身形清瘦得近乎单薄的少年正俯卧其上,气息微弱,衣衫已被褪至腰际,露出背脊那片血肉模糊的惨状。皮开肉绽,青紫与殷红交错,淤血成片,鞭痕如蛛网般扭曲蔓延,有的地方甚至血肉翻卷、皮肤破裂,渗着未干的血珠。整个后背几乎已不成人形,如同被凿石砸骨般碾压过。
少年便是元慈皙。
他面色惨白如纸,双颊凹陷,额角与鬓发皆被冷汗湿透,一缕缕发丝黏在颊边,像黑色水藻贴着冰冷湖面。他的下唇早已被咬得破裂,隐约可见血丝蜿蜒而出。
即便如此,他仍将一块被汗水浸湿的粗布死死咬在口中,只为不让一声痛呼泄出。
“小九......!”
一声带着颤音的轻唤,宛如夜风中颤抖的风铃,清亮中透着破碎。
元慈晋只觉得胸腔猛然一紧,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残忍的手毫不留情地攫住了心脏,狠狠一拧,痛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几乎是扑倒在榻边,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石砖上也全然不觉,喉咙发紧,唇齿微颤:
“疼吗?别……别逞强了,小九……你别吓我……”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剧烈的不安与犹豫,想要触碰那片已然血肉模糊的背脊,却在即将落下的那一刻又猛地顿住,仿佛指尖所及之处,是烧红的烙铁,是噬骨的烈焰。
他手指僵在半空,止不住地微微发颤,掌心满是冷汗,那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焦灼感几乎要把他活生生撕裂。
榻上少年原本紧绷如弦的身子,在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时,终于不可察地微微一松。那一瞬,他强忍的意志出现了短短一刹的松动,像是枯井中悄然落入的一滴清水。
他缓缓侧过头,朝元慈晋艰难地笑了笑,那笑意苦得几乎带血,却仍带着一丝少年的顽皮与骄傲:
“皇兄……你来了……”
“我没事,不疼……我早就,习惯了……”
“习惯了”三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三根灼热的铁钉,生生钉进元慈晋的心口。他胸腔猛地一震,险些失声,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种痛苦,不是皮肉之苦,而是比刀子更利的,羞愧、痛惜、悔恨、怨愤,一齐蜂拥而上,将他彻底吞没。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到底承受过多少无声的冷落,多少他未曾知晓的折辱,才会用这种轻描淡写的口气,把这样撕裂血肉的痛楚,说成“习惯”。
元慈晋垂下眼帘,深吸了一口气,强行按住翻涌的情绪,小心打开手中的青玉小瓶,一股冷冽苦涩的药香便在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如夜雨浸透窗棂般缓缓渗进鼻息。
他屈身坐下,跪在榻侧,指尖沾取药膏时仍不住轻颤。他屏住呼吸,极尽轻柔地将药膏抹向那片伤痕累累的皮肉。
药膏初触时,是清凉的,却仿佛雪融于炙铁,瞬间化作汩汩剧痛渗进每一道裂痕中。元慈皙的身子猛地一僵,汗水几乎瞬间重新涌出额角。他将头埋进臂弯,死死咬着那块早已被血与汗湿透的布巾,后背不受控制地颤抖,然而唇齿间却始终没有逸出一丝呻吟,连一声闷哼都被硬生生堵死在口中。
这份沉默,比哀号更让人心碎。
元慈晋的手再一次停住了。他低着头,灯火照在他清俊的侧脸上,那张本该年少明朗的脸庞,此刻却仿佛被什么从内里一点点剥蚀,眉心紧蹙如结,眸色昏沉如夜。他低声说着:
“再忍忍……很快就好了……”
话音刚落,他却忽地转过头,轻手轻脚地打开衣襟下怀中紧抱的油纸包,带着几乎讨好似的柔声道:
“饿坏了吧?我记得你喜欢这个……快趁热吃些。”
那油纸包层层剥开,淡淡桂花香伴着热气腾腾地飘出,香气清甜中透着温软,扑面而来。里面是几块细致工整、撒着桂花碎的桂花糕,还贴心地包着一块用银勺封着的小小酥酪,这些显然是宫中最上等的糕房手艺。如此精致的甜点,出现在这破败荒凉、药香与血腥交织的小偏殿中,显得尤为突兀。
这是太子从自己分例中省下、藏匿、再冒着重重风险偷偷带来的心意。
“皇兄……”元慈皙沙哑的声音从枕畔传来,低沉的、含着笑,“你还记得我喜欢吃这个啊……”
“记得。”元慈晋眼圈发红,低低应着,语气却无比笃定,“你爱吃甜的,我怎么会忘。”
他将糕点撕成小块,一块块送到少年唇边,动作温柔得近乎虔诚,像是照料一只受伤的小兽。
元慈皙确实饿极了。
自早朝之始便空腹至今,又在殿前遭受那二十记重杖,早已将他全身力气抽空。可在这会子,他却顾不得那撕裂般的背脊剧痛,也不去理会因伤口触碰床板而牵扯出的针扎般疼意,只微微撑起身体,倔强地靠着胳膊肘支撑,双膝勉力屈起,一口口吃着兄长递到唇边的点心。
那一块块桂花糕被他小口地咬下,速度却快得惊人,仿佛每一块都是一线残喘。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却仍努力维持些微的姿态与体面。桂花香甜在口中化作一团温热的柔意,短暂地压住了腹中剧烈的饥饿与遍体的创痛,也抚平了些许胸膛里郁结已久的酸楚委屈。甜香带着馥郁的糯意,在他那干裂的唇齿间融化开来,像一滴光,照亮了他早已习惯黑暗的少年时光。
元慈晋望着弟弟那副急切吞咽、却又竭力不显狼狈的模样,捧起那块早已温热的干净布巾,轻柔得仿佛怕惊碎一件易碎的瓷器般,细细地擦拭着元慈皙嘴角的点心碎屑,手指不自觉颤抖着,眼眶悄然泛红:
“小九……你今天太冲动了……”
话未出口,却已千钧沉重。
“皇后她……”
他终究没说下去,那句沉在唇齿间的名字如同一块压舱巨石,沉沉压在心底。但兄弟二人都心知肚明。
那个面若菩萨、心如蛇蝎的皇后,那位大安母仪天下的小君,手段从不止步于明面上的惩戒。今日廷杖,不过是她借皇帝之怒斩出的前锋试刀,其后的刀剑,才真正锋利。
元慈皙已将最后一口酥酪吞下,干裂的唇角微微翕动,似是下意识地舔了舔残余的香甜。昏黄灯影下,他那双墨玉般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映出了火焰。他直直地望向兄长,眉眼间是一种与年纪极不相称的倔强与笃定,那光芒像从废墟中生出的炽光。
“皇兄,”他语声虽轻,却如寒夜中一根燃起的烛芯,“盐铁之事,不是小事。那不是几道奏章的事,而是……是我们大安的骨,是血,是命。”
他说到这儿,声音微顿,呼吸有些不稳,像是胸腔中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我看得清,那些人,他们不是要救百姓,他们是要分肉,是要把朝廷掏空,然后坐着庙堂、霸着官盐、笑着让百姓断炊。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发生。皇兄是太子,有太多难处,不能明说。我知道你……你被困在这四面八方的天罗地网里,你只要开口,就会被撕成碎片。”
他深吸一口气,双眼灼灼,如炬如焰:“所以……我说,我来!被打算什么?挨一顿棍子,值了!”
这短短几句话,掷地有声,句句带血。元慈晋怔怔望着眼前这个背脊斑驳、唇角带血的少年,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这个年幼的弟弟。他曾以为小九是风中细柳,瘦弱、纤细、易折。可眼下,他才惊觉,那是一株瘦骨嶙峋却根扎山石的苦竹,哪怕风雪再狂,也不肯折腰半分。
他的胸腔里翻涌着太多情绪,骄傲、悔恨、震撼、怜惜、深深的忧惧,像潮水般将他吞没。他缓缓伸手,指腹轻轻拂过弟弟额前被冷汗打湿的发丝,那些细密的乌发粘在少年苍白的额角上,像尚未风干的战旗。
“小九……下次别再这样硬顶了,好不好?”
他声音哽咽了一瞬,喉结滚动:“兄长知道你心有大志,知道你……你想为江山黎民做点什么。但我们都得活着,好好地活着,一切才有希望。”
灯光无声地摇曳着,照亮两个少年在苦寒中的血肉相依。他们是囚于金笼中的雏鹰,一个被剜了羽翼,一个仍带利喙,却血淋淋地,执拗地,朝苍穹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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