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宗□□问策后，朝堂上下皆能感受到年轻帝王日渐沉稳的气度。萧景琰不再像初登基时那般易被文臣言论左右，处理政务愈发果决。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对骠骑将军顾云瑾的信重。接连数日，顾云瑾被频繁召入御书房，商议京营整饬、边军轮防细则，有时一议便是大半日。
“陛下请看，”顾云瑾手持一支细杆，点在舆图上几处关键隘口，“若按旧制，朱雀大街至承天门一段的夜巡，由金吾卫与羽林卫交替负责，交接时辰固定，路线单一，易被摸清规律。臣以为，不若将两卫打散，混编为三队，划定区域而非固定路线，采用不定时交叉巡邏，尤其在宫城四隅及各大臣府邸聚集的永兴坊、崇仁坊一带，增设暗哨。”
萧景琰目光紧随细杆移动，闻言微微颔首，几乎不假思索地接道：“可。暗哨人选需绝对可靠，明暗哨之间需有隐秘的联络方式，且定期更换。此外，各坊市的水井、粮仓、以及通往城外的密道……前朝遗留的那些，需派人重新勘查登记，心中有数。”他手指在舆图上几处不显眼的位置点了点。
顾云瑾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沉的敬佩。他尚未提及对关键设施的管控，陛下却已想到，且思虑更为周全。“陛下圣明。臣已初步筛选出一批家世清白、机敏可靠的军中好手，专司暗哨。联络方式采用军中密语结合市井暗号，每旬一换。至于前朝密道……”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稳，“臣已命工部调取旧档，同时派了麾下擅长勘探地形的老兵，暗中摸排，确保无一遗漏。”
这番对答如流，无需过多解释，彼此便能领会对方意图深处未尽的考量，仿佛多年的搭档。萧景琰看着舆图上被重新标注、变得更为缜密的防线，心中那股因前世悲剧而始终紧绷的弦，似乎稍稍松弛了一分。有顾云瑾在，京畿防务如同多了一道无形的铜墙铁壁。他放下细杆，走到窗边，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而微感酸涩的眉心，冷峻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轮廓分明，却也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顾云瑾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那份因君王信任与默契配合而激荡的心潮尚未平复，另一股细微的冲动又悄然升起。他想起今早入宫，路过西市那家香气四溢的“李记糕饼铺”时，新出炉的枣泥山药糕散发着温润的甜香。彼时，他脑海中瞬间浮现的，竟是那日御书房内，陛下面前那碟精致的芙蓉糕，以及陛下用糕点时，那片刻松弛的眉眼。鬼使神差地，他便让亲卫去买了一包，此刻正妥帖地揣在他怀中，隔着衣料，似乎还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暖意。
见政务暂告段落，顾云瑾抿了抿唇，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那个用干净油纸仔细包好的点心，双手呈上，动作带着武将少有的谨慎，耳根微热：“陛下连日辛劳，臣……臣来时见市井有此物，想着或可稍解疲乏，臣……一点心意。”他垂下眼帘，不敢直视，心中惴惴，不知这近乎唐突的举动是否会引来圣心不悦。
萧景琰目光落在那个与御书房格调格格不入的朴素油纸包上，微微一怔。那日芙蓉糕的记忆掠过心头，与眼前之物重叠。他伸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顾云瑾带着薄茧的指腹，两人皆是一顿，随即迅速分开，仿佛被无形的丝线轻烫了一下。
油纸揭开，几块模样朴实、却散发着枣泥与山药混合甜香的糕点露了出来。萧景琰拈起一块，送入口中。口感软糯，甜度适中，是纯粹的、带着市井烟火气的味道。一股莫名的、细微的暖意，伴随着这熟悉的甜香，悄然在他心间化开。他将其归因于顾云瑾这份笨拙却真诚的“心意”，是对他如今毫无保留信任的回应，这让他因前世亏欠而始终沉重的心情，似乎被这小小的糕点慰藉了一瞬。
顾云瑾见陛下并未怪罪，反而安静地用着糕点，紧绷的心弦这才松弛，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悄然升起，只觉得能以此微末之物令陛下展颜片刻，便是莫大的欣慰。
气氛在甜香中不知不觉变得缓和。萧景琰净了手，目光掠过窗外澄澈的天空，忽然问道：“重整京营，淘汰老弱，补充青壮，难免触动一些勋旧人家的利益，若有人暗中阻挠，或以此攻讦于你，你待如何？”他语气平淡，仿佛闲谈，却是在点出一个潜在的危机。
顾云瑾神色一正，毫不犹豫地回答：“陛下，京营乃国之重器，非私兵家丁。汰弱留强，乃是为了社稷安稳。若有人阻挠，臣自当依律行事，据理力争。若有人构陷……”他抬眼，目光清亮而坚定，“臣行得正，立得直，相信陛下圣心烛照，必不会令忠臣蒙冤。”
这份毫不迟疑的信任与坦荡，让萧景琰心头微动。他想起前世，自己正是缺乏这份“圣心烛照”的坚定，才让谗言有了可乘之机。“朕信你。”他这三个字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短暂的闲暇与一块糕点的暖意很快过去，君臣二人又就几项细节商议了片刻。直到顾云瑾告退离去，御书房内重新恢复寂静，那缕若有似无的甜香似乎仍在空气中萦绕。萧景琰独自坐在案后，指尖无意识地在方才顾云瑾标注过的舆图区域轻轻划过，唇角噙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极淡弧度。这种默契与信任逐步重建的感觉，让他那颗在阴谋与悔恨中浸泡已久的心，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宁。
翌日清晨，萧景琰正在批阅关于漕运事务的奏章，小四子轻步进来，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快：“陛下，永宁公主殿下入宫请安，正在殿外候着。”
萧景琰执笔的手一顿，抬起头。想起那个纯净如白玉、总是带着治愈笑容的妹妹，他冷硬的心肠不由软了几分。“快宣。”他放下笔，眉宇间的凌厉稍稍收敛。
当那道穿着鹅黄色宫装、像小蝴蝶一样轻盈的身影欢快地跑进来时，萧景琰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真切的笑容。然而，看着妹妹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模样，前世她被迫远嫁时那强颜欢笑、最终香消玉殒的画面，猛地刺痛了他的心。那股熟悉的酸涩与悔恨，再次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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