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钟声余韵未散，百官怀着各异的心思徐徐退出金銮殿。萧景琰端坐龙椅之上，直至殿内人影稀落，方才起身。玄色龙袍曳地，步伐沉稳，唯有贴身伺候的小四子能窥见，陛下垂在广袖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着，泄露着一丝不同于往日朝堂博弈后的紧绷。
甫一回到养心殿，萧景琰便挥退了殿内侍立的宫人，只留小四子在门外候着。他需要片刻的独处，来平复翻涌的心绪。今日朝堂之上，他看似雷霆万钧，掌控全局，实则每一步都踏在前世记忆的刀尖之上。那力排众议、近乎孤注一掷的信任，是对过往错误的彻底否定，亦是向命运掷下的战书。
他行至窗边，负手而立，目光投向宫墙之外，仿佛能穿透重重殿宇，看到那个即将归京的身影。顾云瑾…… 这个名字在心头滚过，带着灼人的痛楚与失而复得的庆幸。前世血夜，那染血的银甲、破碎的笑容、直至最后都温柔的目光，如同烙印，深深刻入灵魂。
“陛下，”殿外传来小四子小心翼翼的通传声，“顾将军宫门外求见，说是……谢恩。”
萧景琰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这么快？他深吸一口气，迅速敛去眸中所有外露的情绪，转身时，已恢复成那位威仪深重的年轻帝王。他走回御案后坐下，指尖拂过冰冷的案面，沉声道：“宣。”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着光步入殿内。来人卸去了战场上的银甲，换上了一袭绯色官袍，更衬得面如冠玉，目似朗星。正是顾云瑾。
他步履稳健地行至御阶之下，依礼躬身叩拜：“臣，顾云瑾，叩谢陛下天恩。”声音清朗，带着武将特有的沉稳，却又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拘谨。
萧景琰的目光，几乎是贪婪地落在下方那人身上。活的，好好的，会动，会说话，眉眼间带着属于年轻将军的锐气与阳光，而非记忆中那片挥之不去的血色。他看着他低垂的、恭敬的眉眼，看着他因行礼而微微绷紧的肩背线条，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前世，他就是被那些谗言蒙蔽，开始疏远这双清澈的眼眸，冷落这颗赤诚的忠心。
“平身。”萧景琰开口，声音较平日缓和了些许，却依旧保持着帝王的距离感。他不能表现得太过异常，以免吓到对方，或是引来不必要的猜疑。毕竟，在“此刻”的顾云瑾眼中，陛下此前对他虽谈不上苛责，却也绝算不上亲近，甚至因着“功高震主”的流言，颇有几分冷淡疏离。
顾云瑾依言起身，垂首立于阶下，心中却是涟漪阵阵。今日朝堂之上，陛下的维护之意如此明显，擢升封赏更是远超常规。这突如其来的厚重恩宠，让他受宠若惊之余，又隐隐感到不安。陛下他……为何突然变了？是君心难测，另有深意，还是……他偷偷抬眼，飞快地觑了一眼御座之上。陛下依旧是那副冷峻模样，只是那看向自己的目光，似乎……深沉了许多，不再是以往那种带着审视的淡漠。
“此番大捷，辛苦爱卿了。”萧景琰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是例行公事的嘉奖，“北狄元气大伤，边关可暂保数年安宁，皆乃爱卿之功。”
“臣不敢居功，全赖陛下运筹帷幄，将士们奋勇作战。”顾云瑾恭敬回道，标准的臣子应对。只是心中那份异样感愈发明显。以往的陛下，绝不会在私下召见时，还用这般……近乎客套的语气与他说话。更像是，在刻意维持着某种平静。
萧景琰何尝听不出这其中的疏离？他心中苦笑，知道这是自己前世种下的恶果。他沉吟片刻，决定稍稍递出一点橄榄枝，却又不能太过明显：“京畿卫戍与边关征战不同，规矩繁杂，爱卿初领侍卫内大臣之职，若有不明之处，可随时入宫奏对。”
顾云瑾心头一动，再次躬身：“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随时入宫奏对？这几乎是给予了莫大的信任和亲近之权。他心中的困惑更深，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信任激起一股热流。无论如何，陛下的赏识与重用，正是他一直以来所期盼的。
又简单询问了几句边关善后事宜，萧景琰便命其退下。他怕自己再看下去，会控制不住眼中复杂的情愫，那些愧疚、庆幸，会吓到这个尚且蒙在鼓里的将军。
顾云瑾带着满腹的疑惑与一丝微妙的喜悦离开了养心殿。陛下的态度转变得太快，像迷雾般笼罩在他心头。但他能感受到，那转变并非恶意。这让他忐忑之余，又隐隐生出一丝期待。
殿内重新恢复寂静。萧景琰望着那抹绯色身影消失在殿门外，久久未曾收回目光。好了，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他对自己说，接下来，得把那些躲在暗处的虫子揪出来。
他转身坐回御案后，神色彻底冷峻下来。今日朝堂上，那些附和兵部尚书、极力主张将云瑾外放的官员，他们的面孔一一在脑中闪过。还有萧景辰那看似恭顺实则阴鸷的眼神……这一切，绝非偶然。
“小四子。”
“奴才在。”小四子应声而入，敏锐地感觉到陛下周身气息的变化，比方才接见顾将军时冷硬了许多。
“影子来了吗？”
“回陛下，已在偏殿候着。”
萧景琰微微颔首。片刻后，一个身着夜行衣、气息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中，单膝跪地：“陛下。”
萧景琰目光锐利如鹰隼，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听着，给朕盯紧睿王府。萧景辰每日见了何人，说了什么话，哪怕他府上多了一只陌生的苍蝇，朕都要知道。”
“是。”
“还有，”萧景琰指尖轻叩案面，“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特别是今日在朝堂上力主外放顾将军的那些，给朕仔细查探他们近日的动向，与何人往来密切。记住，要隐秘，打草惊蛇者，提头来见。”
“属下明白。”
影子领命，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去。养心殿内，只剩下萧景琰一人，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晦暗不明的侧脸。棋盘已经摆开，落子无悔。这一世，他绝不会再任人摆布。
夜色渐深，萧景琰却毫无睡意。他摊开奏折，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中反复浮现的，是顾云瑾方才恭敬又略带困惑的神情，以及前世他浴血而来的模样。
得找个由头，名正言顺地多见见他。萧景琰揉了揉眉心，总这么公事公办地召见，也太刻意了……对了，京营改制和边军轮防的章程，不是正好需要商议？
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在脑中成型。萧景琰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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