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凤仪宫回到养心殿,已是午后时分。殿内静悄悄的,唯有铜漏滴答,更显空旷寂静。萧景琰褪下沾染了室外微尘的常服,换上一身更为轻便的玄色暗纹常服,独自坐在临窗的软榻上。窗外日影西斜,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与林惊羽的一番交锋,看似平静,实则耗费心神。他需要借助这片刻的独处,将前世的惨痛与今生的谋划细细梳理,将翻涌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深处。
小四子轻手轻脚地走进内殿,见陛下闭目靠在引枕上,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化开的疲惫,不敢惊扰,只悄无声息地将快要燃尽的安神香换上一炉新的。清淡的草木香气重新弥漫开来,稍稍驱散了殿内的沉郁。他又看了看榻边小几上那盏早已凉透的茶,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换一盏热的来。陛下自重生醒来后,似乎比以往更畏寒些,也更偏好热食热饮。
小四子端着刚沏好的热茶,小心翼翼地走近。上好的雨前龙井,茶汤清亮,热气氤氲。他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将茶盏轻轻放在小几上。正当他准备像往常一样,无声地退到阴影处候着时,一直闭目养神的萧景琰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凤眼依旧深邃,带着一丝刚从小憩中醒来的朦胧,却精准地落在了小四子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上,以及那盏正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杯。
小四子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要跪地请罪,以为是自己的动作惊扰了陛下。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
“小心烫着。”
一道低沉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沙哑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小四子即将出口的告罪。
小四子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猛地抬头,撞进萧景琰平静无波的眼眸中。陛下……刚才是在提醒他?提醒他一个奴才,小心被茶水烫着?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如同春日里第一声惊雷,炸响在小四子的耳畔,震得他心神俱颤。自他跟在陛下身边伺候起,陛下永远是威严的、冷峻的,情绪内敛,心思难测。即便他伺候得再精心,得到的也不过是偶尔一个“嗯”字,或是如同空气般的无视。像这般带着……带着近乎关怀意味的话语,是破天荒头一遭!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汹涌而来的、混杂着惶恐与受宠若惊的情绪。小四子鼻子一酸,眼眶瞬间就红了。他慌忙低下头,不想让陛下看见自己的失态,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奴、奴才皮糙肉厚,不、不碍事的……谢陛下关怀!”
他心中已是翻江倒海:陛下真的不一样了!自从那日从噩梦中惊醒,陛下就好似换了个人。虽然依旧威严,但那份刻入骨髓的阴郁和易怒似乎消散了许多。会对顾将军和颜悦色,会主动去见皇后娘娘,如今……如今竟然还会关心他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太监会不会被烫到!
萧景琰看着小四子那副想哭又强忍着、肩膀微微发抖的模样,心中亦是复杂难言。前世,因小四子是父皇生前亲自指派到他身边的人,他总觉得这是父皇安插的眼线,对他处处提防,难得有好脸色,动辄斥责,将少年的一片赤诚之心践踏得粉碎。直至小四子为他惨死,他才从旧人口中得知,父皇选小四子,只因这少年心思纯净,背景简单,是真心希望有个可靠人照顾他起居。那份迟来的知晓,化作更深的自责。如今重见鲜活的小四子,听到他带着哭腔的声音,萧景琰只觉得喉头有些发紧。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重新合上眼,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过多的关注,对现在的他们而言,未必是好事。
小四子见陛下不再言语,赶紧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他想起一事,虽觉此刻提起可能不合时宜,但职责所在,还是低声禀道:“陛下,内务府方才送来消息,说是下月宗室秋祭的一应仪程单子,需得陛下过目定夺。按例,此事也需先知会宗人府,尤其是三皇叔那边……”
小四子说完,心里有些打鼓。他知道陛下素来不喜与那位严厉的三皇叔萧墨渊打交道。三皇叔对陛下要求极高,无论是学业、骑射还是朝政决策,总能挑出不是,严加训诫,仿佛陛下做什么都无法令他满意。这让本就因被拿来与完美父皇比较而内心敏感的陛下更加挫败和厌烦,觉得三皇叔和那些大臣一样,从未真正认可过他。以往提起宗人府或三皇叔,陛下即便不发作,眉宇间也会凝起一层寒霜。
然而,预想中的不耐与冷意并未出现。萧景琰依旧闭着眼,只是搭在榻边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三皇叔萧墨渊……那个总是板着脸,在他每一次努力后都只会指出不足的皇叔。前世,他厌极了这种永无止境的挑剔,却直到失去后方才懂得,那近乎苛刻的严格要求背后,是期望他成为一个真正合格帝王的深切寄托,是皇室中除父皇外,少数不掺私心、只系社稷的长辈。皇叔的呵责,或许方式不当,但初衷,并非否定,而是鞭策。
“嗯,”萧景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也没有丝毫往日的抵触,“仪程单子放桌上。宗人府那边……朕知道了。”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公务。
小四子暗暗称奇,不敢多言,连忙将内务府的文书轻轻放在御案一角,然后垂手退到一旁。陛下连对三皇叔的态度都变了?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看来陛下这次“病”好后,心境开阔了许多。
萧景琰睁开眼,目光掠过那份文书。秋祭……或许是个契机。一个不再带着逆反心理,而是以君王身份,与三皇叔、与整个宗室重新建立信任的契机。他不能再像前世一样,因个人喜恶,将那些可能刻板却坚实的支撑推开。
夜色渐深,养心殿内烛火通明。萧景琰批阅完一部分奏章,正准备歇息片刻,殿外传来极轻的叩门声,随即是暗卫统领影子那特有的、几乎融于夜色的低沉嗓音:“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萧景琰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他放下朱笔,沉声道:“进来。”
影子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内,单膝跪地:“陛下,按您的吩咐监视,发现睿王府近日有异动,与京外几处暗桩联络频繁。另外,追查之前边关军饷账目疑点,线索虽隐秘,但似乎……隐约指向与某些文臣往来密切的账房。”
萧景琰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水面下的暗流,似乎比想象的更深。那只幕后黑手,果然开始沉不住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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