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蹄落下，激起一片灰尘时，沈命不由伸长脖子看着那辆越来越近的马车。
对这位新来的素未谋面的客人，赵挽正给足了尊重，亲自带人到城外迎接。
掀开帘子的是一只看起来就从没干过粗活的读书人的手，随后钻出来一个很有精气神的女孩。
她穿着一身道袍似的衣服，长发只用一根木簪挽起，两鬓有些碎发，身侧还配了一把剑。整个人的气场是向上生长的，像一只新长出来的绿竹，干净、朝气。头发又黑又亮，眉如卧蚕，就连睫毛都比旁人浓密。
许道融跳下马车，落落大方看了众人一眼，露出一口大白牙。扑面而来的书卷气不似寻常读书人的内敛，带着分外明显的机灵、聪明劲。
想来年少成名大抵如是，她身上带着浑然天成的干净的自信，只有从未经历过挫折，自打出生就鹤立鸡群，做任何事都游刃有余才养的出来。
在沈命这帮人里面显得格格不入。
众人互相寒暄时，沈命看了一眼赵挽正，和初见李闲慵时不同，赵挽正眼中带着满满的欣赏和敬重。
大家面上都表现地分外热情，**就像一只分外亲人的大狗，只要赵挽正认可，他都说好。顾晚楼难得对外人有好脸色，不过也不热切。
倒是伍小五和李闲慵这两个外交圣手满脸堆笑，好像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
专门为许道融办的接风宴上，许道融并没有高谈阔论，例如阐述未来就职后的预期展望等等，反倒和李闲慵以及伍小五侃大山。
她长得机灵，人又年轻，说话时脸上表情也生动丰富，尤其是两条眉毛时不时上扬，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就连赵挽正都听过她吃喝玩乐无一不通的名声，在这方面，许道融确实有真材实料，忽悠得伍小五一愣一愣的。
他越聊越高兴，约许道融改天一起玩叶子戏，许道融转了转酒杯：“那有什么好玩的，改天我带你玩点新鲜的。”
面对李闲慵的时候，两人都见识广泛，学富五车，聊的内容天马行空，转变话题速度之快让其他人根本跟不上。
总体来说，许道融是一个很难让人不喜欢的人，至少表面看起来如此，整个宴席十分和谐。
不过个中心思如何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就连其他职位很小的人也在观望这个新入伙的朋友会不会对赵挽正的人事任命造成影响，尤其是，会不会顶替李闲慵。
这个问题就很敏感了，李闲慵此人，生平最在乎的就是权势，她绝不能忍受有人再次爬到她的头上对她颐指气使，所以自从赵挽正宣布许道融即将到来以后，沈命便隐隐察觉到李闲慵的忌惮。
宴席结束后，沈命带着许道融到给她安排的住所。
身旁的人走路时也带着一股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劲，脚步轻快，完全没有初来乍到的局促，边走边聊时完全不会给人刻意的寒暄感。
沈命不得不承认，她打心底里也是偏爱这个女孩的。
年少成名、天纵奇才、一帆风顺。
这样的人太少了，在乱世里尤其少。除了心理变态，或许许道融就是所有人都想活成的样子，只是世道艰难，能养出这么一个人，几乎是一个奇迹。
许道融知晓自己住处后，没急着安顿，反倒想趁着夜色出去走走。
沈命不知怎么，也忽然想陪她一起逛。
两人走到一处溪流旁时，许道融把佩剑往地上一扔，跑到水流旁鞠了一捧溪水，然后仰起头把水泼向上空。
水珠在月色下闪着亮光，许道融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映着月亮。
沈命把地上的佩剑捡起：“这剑看起来贵重，小心丢了。”
一旁的许道融早就仰躺在草丛里，闻言哈哈一笑：“你拔出来看看。”
沈命一愣，手上一用力，发现原来这是一把假剑，剑柄和剑鞘是铸在一起的。
“你佩戴它难不成是吓唬人用的？”
“好看，所以就佩着了。”
这人看起来太自在，沈命原先想拉近关系的刻意感早就烟消云散，也学着她仰躺在地上，
“为什么来这里呢？”
她实在无法违心说出“投奔”两字，说是他们这帮草台班子倒贴这位名士还差不多。
“你们这缺人，所以就来了。”
“这世道，缺人的地方多了去。”
许道融枕着一只胳膊，翘起腿，脚尖一晃一晃，那张白净的脸在隐在河边的杂草中：“不管去哪，我许道融都是许道融。”
这话有些不知天高地厚，要是李闲慵听了估计会直接嗤之以鼻。
沈命笑了一声，她这种底层人最了解世道的艰辛，哪有人能随心所欲，始终如一呢？
赵挽正天生富贵，当年满世界都听过她飞鹰走犬、玩世不恭的名声，可谓是游戏人间到了极点，年少的她又何曾想到有朝一日成了叛臣呢？
虽然心中并不苟同，沈命没有说出口，她的心里也在想，万一呢？万一许道融真能做到始终如一呢？
这时候的沈命还没想到，许道融真的始终都是许道融。许多年以后，他们这帮人都变了，许道融依然是一身干净的气质。
李闲慵是忠臣，她无条件迎合赵挽正，什么阴招损招她都敢干，可以说，李闲慵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取决于赵挽正是一个什么样的老板。
但许道融不同，她始终坚持自己，就算之后的赵挽正行事作风变得狠厉，许道融从不畏惧站出来公开反对，即便她明白违逆赵挽正的后果。
许道融自入伙，一直到赵挽正死后辅佐新皇，她始终忠于天下，忠于百姓。
百姓对于赵挽正集团这两颗文臣双子星有一个十分贴切的评价：李闲慵胜在狠、不顾一切，名声在她眼里就是粪土，许道融则胜在大局观和前瞻性。
因此，虽然赵挽正一朝，许道融的官职始终在李闲慵之下，世人也常把二人并尊，而且对许道融的评价比李闲慵要高得多。
就连赵挽正，对于这个女孩都是偏爱的，她没有给许道融最高的权势，但始终让许道融的双手保持干净，即便在她违抗赵挽正意思的时候，赵挽正也不曾真正给她什么惩罚。
十九岁的沈命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她看着意气风发的许道融，在心里默默期盼：世上艰苦的人已经很多了，就让这个人一直如此吧。
一旁的许道融忽然说了句：“那位李郡丞不喜欢我，似乎不仅是忌惮我顶替她的职位，为什么呢？”
沈命扭过头，看着她的侧脸，没回答，反而问：“你怎么知道的呢？宴席上你们两人可是聊得很开心。”
“我就是知道。”
沈命又问：“你这样问我，就不怕李郡丞知道吗？”
“你不会说出去。”
“你怎么断定我不是那种人？”
“我说了，我就是知道。”
许道融这种人，身上透着一股自在气，真诚和通透并存，简单几句话就能看透旁人在想什么。
可明知李闲慵对她不喜，许道融却不会反过来对李闲慵有什么偏见，她只是单纯好奇李闲慵这种过分的忌惮究竟从何而来。
沈命想了想，也瞒不过她，况且李闲慵整天和人闲聊，自己早年的经历基本人人皆知，也就和许道融一五一十说了。
作为赵挽正的亲信，她可不希望这俩人从一开始就闹矛盾。
许道融静静听完，没有怜悯、没有惋惜，也没有对李闲慵如今处事风格的鄙夷，只是淡淡说了句：“我知道了。”
沈命忽然有些后悔了。这些年李闲慵和许多人说过她的坎坷经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各不相同，像许道融这种波澜不惊，仿佛本该如此的态度倒是第一个。
应该让李闲慵亲自和她讲的，沈命想。
沈命和许道融分别时还带了些不舍，许道融实在是一个十分有人格魅力的读书人，两三句话她就能摸透对方的性格和学识，对话的话题不自觉就被许道融带着走，让对方感到如沐春风，沈命自认这几年长进不少，也不自觉想和许道融聊几句。
回到房间时，赵挽正靠在床上看书，沈命也从书架上选了一本，掀开被子躺下去，一边读一边和赵挽正夸赞许道融。
“萧家推荐的人自然是不错的。”
赵挽正新翻了一页，一脸理所当然。
“老大，萧家可是皇室的忠臣，他们把许道融推荐过来，不会有什么阴谋吗？”
“放心，萧家不屑于使这种手段。”
第二天，赵挽正让许道融做李闲慵的副手。
底下人神色各异。
换个心气高的人估计早就甩脸走人了，许道融倒是一脸自然，没有半分不喜。
赵挽正宣布这个决定时，李闲慵的余光一直紧盯着许道融的反应，她们都是聪明人，李闲慵立刻判断出许道融的神色自然并不是装的，她是真的不在意职位高低。
心中的忌惮打消许多后，李闲慵和许道融公事了短短几天，立刻对这个年轻人满满欣赏。只要不危及她的权势，李闲慵很乐意结识这种聪明人，比起哄着伍小五那种傻子玩，和许道融交谈要有意思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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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许道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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