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挽正的童年是在战场度过的，除了出生后孱弱的两年，没什么人特别照看她。她只记得有一年，似乎有一次敌军把她抓走，一群人大声叫喊着什么，然后是一片血色，也不知道是谁砍了谁。直到一只手扯过她的胳膊，把她抱回军营，赵风行和她母亲哭着抱住她说对不起。
在那里，赵挽正是军营里几乎唯一一个孩子，放任自己野蛮生长，像边疆半开化的蛮石。
她五岁那年，赵风行带着家人到了京都，这里倒是孩子挺多，赵挽正带着南方的口音，旁人根本听不懂。
没有人敢欺负她，也没有人亲近她。
久而久之，赵挽正更不爱说话。
她在军营里撒野撒惯了，那种封闭的院子里呆不惯，也不喜欢被人像看管犯人一样跟着，便常常躲着人翻出去到街上乱逛，后来才知道她爹派了人暗中跟着她。
赵挽正从小就是一张冷脸，身体素质格外强悍，六岁那年就能独自一人绕过繁华地带，拐到不知什么犄角旮旯。
这样的小孩一看就奇怪，常有人回过头对她指指点点。
不过这样奇怪的孩子还有一个，一个小姑娘紧紧抱着一棵大树，抿着嘴紧张盯着来往的人，长得比赵挽正要精致可爱许多，有人朝她走过来，她就把脸埋在树干上。
这姑娘长得好看，头上还戴着不知谁给她编的花环，这么一低头，花环掉在地上，她委屈憋着嘴，也不敢松手去捡。
赵挽正看到了她，对于其他人，赵挽正漠然得很，偏偏看到这姑娘一脸无辜的样子，估计她这人从小就算不上善良，故意一脚踩在女孩的花环上。
“姐姐。”小姑娘没生气，反倒叫住赵挽正。
赵挽正回过头，女孩正盯着她瞧，说话的语气与赵挽正截然相反，软得让人无法对她说重话：“我叫萧易初，腿脚有点不便，姐姐能不能扶我到前面那条街的银铺里？”
萧易初从小就比赵挽正讨喜得多，脸型偏圆，五官精致却不锐利，一眼望去是男女老少都会喜欢的长相，尤其受老人家偏爱。又自小娇养在京城里，皮肤白皙，有一双惹人注目的大眼睛，赵挽正见她朝自己看过来，突然就想起以前在南蛮之地甩掉一众喧嚣后看到的雨后溪流。
赵挽正没动，小姑娘赶忙道：“我会报答你的，真的！以后我都会对你好的。”
赵挽正其实刚来京城时，许多姑娘鄙夷她这种野丫头。
赵大小姐向来是无理也要闹三分，哪里轮得着旁人对她瞧不上。久而久之，赵挽正也对萧易初这种孩子没什么好感，看了萧易初更是心头不喜。
长得挺好看，居然连路都懒得走，扯这种谎话。
“你走一步我看看。”
小姑娘傻眼，也听不明白赵挽正叽里咕噜说什么，索性抬脚朝赵挽正走过来。刚迈出一步，身形便晃了晃，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蠢货。
赵挽正看着她，露出回到京城后对外人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
萧易初抬起头，她的头发松散，脸上蹭了一块灰尘，一双大眼睛看着赵挽正，像一只幼年学步的白猫。
赵挽正的幼年时光里，习惯了孤身一人，几乎没被人这么专注地盯着，觉得浑身不舒服。
弯腰朝她伸出手，萧易初笑了下。
小时候的萧易初长得像年画小人，赵挽正忽然有些气恼，笑什么笑，再笑把你丢在这。
她本来想顺着萧易初的意，扶着她走到那个银铺。
可萧易初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赵挽正身上，不同于以往鄙夷她行为粗鄙、语言不通的目光，直白专注地让赵挽正觉得不适。
背着她走吧，这样就看不到她的目光了。
赵挽正这么想着，蹲在她面前，萧易初摆摆手，看着赵挽正脸色变冷，便不敢说话，随了她的意，轻轻趴在赵挽正身上。
其实萧易初比赵挽正还大半岁，只是赵挽正自小每天乱跑，比同龄孩子要高许多。后来萧易初总是拿这个取笑赵挽正，说她当时被背着要内疚死了，可赵挽正脸色冷得要冻死人，吓得她都不敢说话，还好她一身牛劲，差不多大的年纪背着她气都不喘。
而后来的赵挽正对此颇感自豪，不过六岁的赵挽正对于背上这个娇滴滴的京城小姐是不喜的，她越走脚步越快，感觉自己后脑勺上好像也长了只眼睛，能感受到萧易初好奇的目光，看得她发毛。
过路人许多都回过头看这两个小姑娘，赵挽正心里更焦躁，一心想赶紧将这个盯人精送走，也没注意到一辆拉牛车的人匆匆路过，两人被撞倒在地。
赵挽正下意识护在萧易初下面，左手手肘猛地磕在地上，疼得她呲牙，脚踝又被车轮轧了一下，赵挽正右手撑着地站起来，又把萧易初拉起来。
“你没事吧？”萧易初焦急地扶着赵挽正肩上下打量。
撞人的见惹了事，竟先发制人骂起赵挽正来，赵挽正抬手指着那人：“闭嘴！”
她年纪轻轻，却和赵风行一般气势逼人，那人被吓住，周遭的人都停下望着这边的热闹。
“小姐！”
一个和萧易初差不多大的小丫头哭着拉着人扑过来，推开赵挽正，“小姐你没事吧？”
萧易初发髻松散，一向被打理得干净整洁的裙子上染了灰，配上她那张脸更显得可怜。赵挽正冷眼看着，只想冷笑。
和小丫头一道来的还有一个大人，指着赵挽正：“你知道我们家小姐有多金贵吗？哪来的野丫头？把我家小姐摔了，你也担待得起？”
赵挽正眼神变冷，她在战场长大，见惯了打打杀杀，只恨出门没带刀，把这人手指头剁了。
萧易初甩开丫鬟，握住赵挽正右手，盯着一大一小，冷声道：“给她道歉。”
两人脸色一变，那大人看了看赵挽正，又看着萧易初一脸为难：“我的小姐啊，你在哪认识的怪人？”
赵挽正穿不惯那些华美却束缚的衣服，家里人也由着她，再加上她的行为举止，谁看了都觉得只是个野丫头。
“我说道歉。”萧易初和赵挽正并肩站着，气得脸色发红，那人面色为难，还是低了头。
只不过没等他说话，两个布衣女人从人群中走出来，举着赵家军的令牌：“不知我家小姐怎么冲撞了贵府，改日我们将军必定登门拜访。”
那人一见令牌，脸色煞白，萧易初还想来牵赵挽正的手，被她甩开。
被暗卫抱回家的时候，照旧没什么人管她，母亲近些年身体不好，赵风行也忙于和朝中的老狐狸勾心斗角。
直到第二天礼部尚书萧寒亲自上门拜访时，赵风行才知道这事。
他们两人在前殿叙事，萧易初被人搀扶进来，赵挽正正因脚踝受伤，这几日不能下地烦闷，抬眼一看那个噙着眼泪的小丫头，心里更烦。
我受了伤，你还哭上了？
赵挽正如果会说官话，一定会用最恶毒的语言将萧易初轰出去。
萧易初上前坐在她床边，赵挽正冷眼看着，厌恶地皱了下眉，萧易初无措站起身。
其实小时候的萧易初长得就一副软乎乎的样子，委屈的模样就更让人心疼。
赵挽正不心疼，她只是觉得，这个愚蠢的瘸子这么站着不会又摔了吧？
关她屁事。
赵挽正这么想着，往里挪了挪屁股。
萧易初抿唇笑起来：“你真好。”
傻子。
萧易初坐在床边：“你昨天受伤了，还疼吗？我昨天就想来看你，但他们拦着我。”
赵挽正没看她，厌恶地撇了撇嘴角。
萧易初也是个人才，就这样也能自说自话：“我常常摔跤，这药可好用了，我给你敷上吧？”
手被牵过去，温软的手指以及冰凉的药膏触上来时，赵挽正下意识往回抽了一下，可看着萧易初低头露出的圆乎乎的后脑勺，还是顺从了——鬼知道这精致的蠢货会不会因为她碰一下手就折了。
萧易初却被这一下吓了一跳，抬眼满含担心看了一眼赵挽正，“很疼吗？”
她小心翼翼低下头，在赵挽正受伤的地方吹了吹。老实讲，很痒，很不舒服，让人烦躁。
赵挽正长这么大，从没和同龄人这么相处，莫名有些恐惧，下意识抵触这种感觉。她目光转向窗外，想去外面跑几圈。
耳边却清净不起来，萧易初的声音其实很好听，赵挽正想的却是她怎么叽里咕噜这么能说。
萧易初告诉她昨日她的侍女陪她外出玩时，自己玩得忘乎所以，竟忘了她这么个腿脚不便的人还在抱着树等她。
赵挽正一边听着，一边想，这些关我什么事，大小姐，你换个人折磨不行吗？
如果说原先赵挽正觉得没什么事值得她害怕，现在她觉得眼前这个大小姐比洪水猛兽要恐怖得多，她是怎么做到说这么多都不渴的？
她忽然来了主意，派人端了壶茶水来，萧大小姐对于赵挽正的“善意”开心极了，那双大眼睛装满了对于和赵挽正关系更进一步的喜悦。
那张嘴喝完茶眼见着又要开口了，赵挽正立即将手中又斟满了的茶杯递过去。
“我不渴了，我跟你说……”萧易初笑着谢她的好意。
赵挽正依旧举着茶杯递在她嘴边，她不傻，看出这位大小姐似乎有意想讨好她（她那时并不知道什么叫交朋友，只按照那些官僚讨好赵风行来理解萧易初的行为），所以赵挽正朝萧易初浅浅笑了下。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立刻闪起惊喜的光，接过茶杯一口喝掉。
等到她再次要开口说话时，赵挽正如法炮制地递过一杯茶，微笑。
赵挽正灌了萧易初整整六杯茶，再怎么优雅的人也忍不住要尿遁了吧？你总算能走了吧？赵挽正想。
这时赵风行领着萧寒进来，萧寒对她嘘寒问暖了一番，赵挽正分明看出他对自己并不喜欢，只是伪善的关心，便没有回应。
赵风行解释说她刚到京城，不会官话。
显然，萧寒压根也没指望赵挽正是多么识礼数的姑娘，恭维几句后就要带着萧易初走。
这父女两一个天一个地，萧寒对她厌恶地要死，萧易初却好像要在赵挽正这里扎窝了。她抱住赵挽正的腰：“挽正是因为我受伤的，我要照顾她。”
赵挽正真想推开扒拉着她的姑娘，什么挽正，我爹都连名带姓叫我赵挽正呢。
萧寒压低了声音：“初一，别胡闹，这里是将军府。”
赵风行却豪爽一笑：“这丫头可比我家闺女好玩儿多了。老萧啊，你就把人放在我这，我保证给你伺候得比玉皇大帝的待遇还好。”
说着就强揽着萧寒的肩走出去了。
“诶，赵将军，这不妥。”
“什么妥不妥的，不就是那小丫头有点腿疾吗，我当马驮着她总行了吧？”
赵挽正没心思注意那些，她被身前这位难缠的软面团死死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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