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翻来覆去地想,最后还是觉得不妥。
向魏谨之复仇,不就成了和魏谨之一样的伪君子吗?
避开魏谨之这件事还没有真正尝试过,怎么能轻言放弃。京城那么大,肯定能做到。
云昭就在这样的反复纠结中入了梦,因心绪杂乱,觉也睡得不踏实,半睡半醒地到了天明。
起床时,她的头昏昏沉沉,仿佛从昨晚到今早都不曾真正入眠。各色花花绿绿的回忆在脑海中翻涌,像坠入水中的彩色雨花石。
窗外正好下起了秋雨。
这次入京述职,陛下给了三个月的时间,但调令发下来时已是菊序时节,再有三个月便要过年。
年关前后要查账采买,还要腾出时间休沐,百姓和官府必定忙得脚不着地。云昭打算在开年前支起在京城的店面,因此才在一个月内就努力打点好中州诸事,尽快上京融入京城生活。
此番回京不在意料之内,但云昭并不打算荒废自己的事业,正相反,回京助长了她的野心。
她有计划把商铺开到皇都来。
人际关系是最难建立,最易破损的,因此自去中州后关系渐远的亲朋好友,要尽快书信联络,送去拜帖,重新熟稔起来。
就着秋雨的淅沥声,云昭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提笔写下要送去各家的书信。
国子监司业李氏长女李换晴,尚书右丞甄氏孙女甄桐,谏议大夫左氏二房次女左琦缘……
这些人与她关系最好,信的内容也最长,说得最多。
其余联系断得早的,云昭只写了些简短的问候,又写明这次回京的由来,放在另一边。
江南软烟罗深负天下盛名,上京前,她特意按照各家娘子的喜好,从江南采买了不同颜色的软烟罗绣帕作为手信。
现在随信一同送去,既有特色,又不至于太过贵重叫人不安。
除了送到各家贵女的信之外,她还有信要寄到中州和江南去。
中州是云胥之前的辖地,此时仍留有人脉在当地办事,其中有些是她自己的人脉。
江南毗邻中州,却比几经战乱的中州富庶得多,云昭自学做生意以后,大部分经商往来都在江南,人手和店铺也在扬州。
上京之前,云昭大部分时间并不与父母同住中州,而是在扬州租了个小院,和手下人住得更近。
现在离得远了,要比之前更上心才行。
十来封信写完,本就疲倦的云昭更是觉得精气神被抽干,坐在椅子上发呆。
这些信字数虽不多,但各个措辞都要因人而异、妥帖得体,实则是一项极费心力的活动。
她过上这种生活四年,至今还未得心应手。或许一辈子也很难习惯。但为了家里人的生活能变得更好,她愿意去做。
砚墨渐干,云昭正准备将笔洗净重新挂起来,突然又想起,忘了给魏元泠也送去一封拜谒帖。
和魏元泠写信不需讲究太多,她们之间本是亲人,因此云昭起身,拿起桌上油烟墨再次磨开,提笔沾墨,在空的拜帖上快速写下几行字,盖上私印。
墨字铁画银钩,张牙舞爪,锋芒毕露,与她刚刚送往各家的信笔迹相仿。
提笔写完,云昭顿觉肩膀松快不少,等墨干了,她合上拜帖,唤门外文画进来:“这封帖子送到国公府上。”
文画心中有讶然,却称不上太意外。云昭六岁起她便随侍身边,是云昭最亲密的侍女,对往事知晓得亦是最多。
她不明白主人为何与宁国公世子生了龃龉,但心里仍觉得两位不该是如今冷嘲热讽、两看相厌的关系。尽管回到京城,日后关系破冰的机会多得很,但能早些有机会把话说开,文画也高兴,点头称是,拿着拜帖告退。
云昭见文画喜出望外,心里知道她误会了,但仍不愿多解释。
错看魏谨之这件事是她今生的奇耻大辱,她不想被任何人知道。她与父母从不说隔心话,唯有这件事,连父亲母亲也不知晓。
丢人一次就够了,再多几回,她怕自己真的会恨之入骨。
午后雨停,云昭预备要出门。
她在江南的每日都过得很充实,时常去城内最大的布料和成衣铺,观摩京城里时兴的风尚。最后往往会买几匹最畅销的布料回家,仔细研究织法和绣技。
现在到了京城,她打算做一样的事。
平康街原是京城最大的商街,沿途小贩商户如云。再度踏上刻有平康二字的的青砖,五年光阴荏苒,这里似乎不曾有变,吆喝叫卖声与记忆里完美重叠。
云昭一时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并未离开五年之久。
商街前半大多是百姓支起的摊位,越往里走,酒肆饭店与华服首饰的铺面便越多。她并未急着往里去,悠闲漫步,打量附近谈笑风生的路人。
如今天下各州均不好过,惟京城仍然富足如昔,即使只是普通过客,大多穿衣打扮也讲究精致。
她在一家极大的布料坊面前停下脚步。
这布坊黑底金字匾额以草书狂书金缎坊三个大字,仅一息之间,门前便有数十人众进出,店内恐怕不下几百人。
云昭今天身穿槿紫色彩绣海棠散花锦对襟宫裙,披了件渐变浅银朱色鲛绡纱披帛。她惯爱用间色与跳色搭配,人群中亮眼却不打眼。
甫一进布坊的门,掌柜便从人群中注意到她,急忙迎上来,上下打量她几许,面露讶然赞叹:“小的在这做了几十年布料生意,小姐这身衣服也是我见过最出挑的。”
这夸赞委实平常,云昭在扬州行走,这样的褒美之词听得耳朵起茧。她一边毫无波澜地点头当作回应,一边打量四周,往店内走。
掌柜在她身边滔滔不绝:“小姐今日是想看点什么?本店有布料、有成衣,花样不喜欢也有绣娘可以改,全京城料子最全就是咱们店了,不论您想要凉州的胡布还是江南的软烟罗,都有现成的料子可选!”
掌柜态度热切,恨不得她马上就买,云昭却不急,仔细观察后,才伸手摸挂在右边垂下的宝蓝色蝶纹缂丝。
这样的布匹在江南也有相仿的,手感与京城有微妙的不同。
之前在江南和中州做生意时,云昭偶尔也会拿京城这边风靡的料子,但仅是偶尔。
江南烟雨多、夏季长,审美上更倾向柔软明丽的艳色,京城贵妇达官衣着则多以玄色、青色等重色为主,更庄重威严。
两边的风尚其实有些矛盾,日后店铺想在京城站稳脚跟,两种风格该怎么取舍,很值得研究。
云昭默然不语,内心默默思量,掌柜的紧张起来,揣摩着她的脸色,以为她有兴趣,又试着介绍道:“这缂丝是永州匠人坊的得意之作,以往在京城广受欢迎,才能放在此处。”
“与我在江南见到的布匹差远了。”云昭摇头。
掌柜见她当真不喜欢,踌躇片刻,像下定决心一般:“小姐衣着不凡,小的料想一楼的布肯定是入不了您的眼的,二楼以上的料子是才进京的行货,小姐不若随我来?咳,不过二楼不可带随侍上楼,还请小姐见谅。”
云昭示意长歌挽剑等人在楼下等,略有奇怪道:“有二楼怎么不早说。”
掌柜叹气,颇为无奈的样子:“小的也想说,只是您知道,京城贵人多。有位贵客定了下午要在此处看布,虽说没什么旁的要求,只不许大张旗鼓,但咱们做生意的,岂能不揣摩贵人心思?只能让二楼客人尽量少些,以免冲撞,让大家都不愉快。”
云昭宽慰他:“你放心,我只是选布而已。”
掌柜的笑着应是:“江南来的客人我们这常有,江南富庶,客人也多是知礼温婉的,因此才给小姐引路呢。”
云昭看布的手僵在半空,微微张嘴,一时哑然,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掌柜是在夸她是知礼的江南人。
简直倒反天罡,什么江南来的客人,她可是京城土著!
但回过神来后,云昭也无可奈何。
不得不承认,在中州和江南五年,她说话的腔调深受影响,已与旧日在京城时有很大不同。
拂散内心陡然升起的“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感怀,云昭并未否认自己是江南远客,跟在掌柜后面,仰头观摩店里的布,问:“你这店铺如此之大,什么贵人能叫你将二楼清场?我提前问问,也好免去一些麻烦。”
那掌柜的有些为难,思索片刻还是摇头:“贵人还未来,我听贵人意思,并不想因自己的事打扰其他客人,因此不便做主多说,还望小姐见谅。”
他这么说,云昭不好再多问,姑且将对方当做随和知礼的客人。
步步登上二楼台阶,她眼前微亮。
二楼的布匹明显要比一楼少许多,但不需细瞧,也能看得出品质上乘,质地细腻,比一楼最好的料子还要精细些。在二楼走动的人并不多,空旷的大堂内只有四五人,各个衣着精致,冠钗华丽,一眼过去,非富即贵。
可见这里才是给真正的贵客欣赏挑选的地方。
“小的还要在楼下看顾生意,便不打扰小姐挑选。小姐若看到了中意的,摇四方悬梁下挂的银铃,便会有人上来为小姐分忧。”
云昭点头,让掌柜下去了。
楼上安静,仅有的几人皆默不作声走动翻看。云昭仔细拣选布料,心里琢磨着要带哪些回去研究。
最里面的桌上平铺着一块螺甸紫方形雨丝锦。云昭没走两步,便被这块布夺去了注意力,紧走几步,凑到它面前。
织线华丽细腻,午后日光打在缎面上,华光流转,折射出云母上的幻彩,只是更柔软、更辉煌。
大部分布匹制成成衣时都要勾出暗花或绣花,以免做出来的服饰太过寡淡,眼前这匹布的幻光却掩盖了素布的单调,即使不加任何绣工,也是让人目不转睛的精品。
云昭有些惊异这布的品质,她在江南的确没见过这么好的料子。如果京城里的对手都有这样奢华的货品,在京城开店的困难,或许比预想中的还要大。
她伸手想摸布料的质地,猝不及防与另一只手相撞。抬眼去瞧,发现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男子。
男子身着象牙白色织金云锦短袍,腰间坠翡翠枫叶玉佩,衣着考究,通身贵气。他的容貌生得极好,浓眉大眼,眼窝深邃,很是张扬惹眼。只是原本俊逸如灿阳的容貌此刻横眉倒竖,平添几分刁钻之气。
他张口,语带警惕威胁:“小姐,这匹布是我先看上的。”
云昭知道这白衣男子先前就站在这里,正打算收回手,听见男子的话音,心头一转,当即改变了主意。
她最讨厌有人教她做事,左手横挡在男子前,断住他去拿布匹的手,昂头质问:“你站在这里只看却不动手,难道你看一辈子,我也要等你一辈子么?这布在店里摆着又没有主人,谁来不能动?”
“你这人怎如此不讲理,我在此处看布,晚些动手又如何?”刚烈男子被她反问,冷哼一声,气得差点笑出来,“没人教你先来后到么?”
他们两个人音量虽不大,但语气激烈,剑拔弩张。
二楼本就无人交谈,寂静无比,细微的声响也能尽入他人耳中。见他们争执得厉害,剩余几人频频投来眼神。
云昭是伯府独女,从小受尽爱护,绝不会让自己在争吵里落于下风。这男子本就莫名其妙地对她有敌意,因此更不打算嘴下留情。
“我与你同时看布,我还先出手去拿,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你先来的?”云昭呸他一声,“何况我看我的,又不影响你,你摆出这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做什么?莫不是要来偷的!”
男子一时迟疑,俊朗的脸被她的反问涨得通红,顿了下才道:“你才是来偷的,看布不成就往我头上泼这种脏水。哼,我弟弟还天天夸赞江南人都温柔小意、知书达理,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一派胡言!”
“要不是你无理取闹在先,怎会觉得别人无礼!还说礼貌呢,我看最没礼貌的就是你!”
“是你!”
“是你!”
两个人气得脸盯着脸,双双瞪成斗鸡眼。
互瞪数息,忽然觉得气氛略显诡异。
安静,太安静了。
虽然刚刚就很安静,但此刻已经超出了正常安静的阈值。连楼下的嘈杂声都消失了。
云昭收回怒瞪的眼神,不自然地转过头去,看周围的气氛。气得满脸通红的俊朗男子亦是如此。
然后他们双双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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