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那么骄傲》文/席令令
深秋的傍晚，天色沉得像是被泼了浓墨。
一场毫无预兆的冷雨骤然倾泻，哗啦啦地砸在清北大学古老建筑的飞檐翘角上，旋即汇成水流，顺着斑驳的墙面扑簌簌地跌落，在布满青苔的石板路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花。
校园里瞬间乱了节奏。
方才还悠闲漫步的学生们惊呼着四散奔逃，或用手遮着头顶，或迅速撑开各色雨伞，如同一朵朵匆忙移动的、色彩斑斓的蘑菇，涌向最近的建筑物避雨。
秦宜柠是从图书馆里冲出来的。
冰凉的雨水几乎瞬间就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她身上那件深蓝色的薄外套早已被雨水浸透，颜色变得愈发深沉，紧紧裹着她清瘦的身体，冷意争先恐后地往骨头缝里钻。
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旧帆布鞋更是彻底湿透，每跑一步，都能感觉到鞋子里积水的挤压，发出轻微的“咕叽”声。
她没有伞。
只能用一本厚厚的、边角已经卷起的旧笔记本勉强遮在头顶。但这无疑是徒劳的，雨水很快浸透了纸页，笔记本变得软塌塌、沉甸甸的。
她索性放弃，将笔记本连同怀里紧紧抱着的旧帆布包一起，更用力地护在胸前。
那包里，装着她的绘图工具，还有几本从图书馆借来的、绝版的设计理论书籍。
比她自己淋湿更重要。
她微微佝偻着背，试图减少一点受雨的面积，快步在雨幕中穿行。冷得有些发白的嘴唇紧抿着，眉头因为焦急而微微蹙起。
她计算着时间，从图书馆赶到校外那家需要穿玩偶服发传单的便利店，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也至少需要十五分钟，而她的兼职六点开始——快要迟到了。
跑过学生中心光洁如镜的玻璃幕墙时，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幕墙上映出一个浑身湿透、头发凌乱、狼狈不堪的身影，与玻璃内侧那些干净、从容、穿着时尚的同学形成了可笑又刺眼的对比。
秦宜柠迅速移开视线，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窘迫被更深、更习惯性的坚定所覆盖。
校园主干道上，雨水汇成细流。
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路边停下，像一头优雅而危险的猎豹，与周围匆忙慌乱的环境格格不入。
车门打开，先是一把黑色的商务伞“嘭”地撑开，伞面巨大，做工精致，瞬间为下车的人隔绝出一片干燥、安稳、仿佛独立于这个雨夜之外的空间。
然后，沈珑下了车。
他身姿挺拔，穿着一件剪裁极佳的深灰色羊绒大衣，里面是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透出些许不经意的倨傲。
腕间一枚低调却价值不菲的腕表，在雨天的昏暗光线下折射出冷冽的光芒。
“是沈珑……”
“沈氏集团的那个……”
“嘘，小声点……”
周围传来压低音量的议论，夹杂着难以掩饰的羡慕、敬畏，或是一些女生爱慕的目光。
他显然早已习惯这些，毫不在意，在司机的陪同下，步履从容地朝着校内那栋以昂贵设备和高级俱乐部闻名的创新中心走去。
秦宜柠为了抄近路，拐上了穿过草坪边石阶的小路，正好要经过那辆黑色轿车前方的人行道。
她低着头，加快了脚步，湿透的鞋子踩在积水的路面上，发出更加清晰的声响。
就在与那片被黑伞笼罩的区域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一种居于高位者，对于闯入视野的、不合时宜的事物的短暂停留。
她甚至能用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瞥见那双锃亮得几乎能倒映出她狼狈模样的黑色皮鞋，以及笔挺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裤裤腿。
她没有抬头，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像是生怕自己身上的水汽和寒酸，会沾染到那片干燥洁净的领域。
她几乎是逃离般地，加快了本就急促的步伐，将那把黑伞和它庇护下的世界，迅速甩在身后。
雨势终于小了一些，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秦宜柠跑到公交站台时，几乎已经喘不上气。她站在站台的顶棚下，微微喘息着，冷得抱紧了双臂，嘴唇失去了血色。
她默默地拧着外套下摆的水，动作有些机械。
然后，她迫不及待地、小心翼翼地打开帆布包，仔细检查里面的书和画稿。当指尖触碰到干燥的纸页，确认它们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完好无损时，她紧绷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轻轻吁出一口气。
公交车带着沉重的喘息声进站，车门嘶哑地打开。
秦宜柠裹紧湿冷的外套，随着稀疏的人流挤进拥挤而沉闷的车厢。她那湿漉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的缝隙里。
……
秦宜柠总是提前二十分钟到教室。
她习惯性地走向前排靠窗的角落，那个位置既不显眼，又能清晰地看到黑板和投影。
她从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拿出笔记本和几支笔——笔杆上有细密的划痕，但笔尖都保护得很好，整齐地排列在桌面的右上角。
与周围同学桌上琳琅满目的平板电脑、轻薄笔记本相比，她的“装备”显得格外朴素，甚至有些寒酸。
学生们陆陆续续地进来，填满中间的座位，形成一片喧闹的缓冲地带。谈笑声、拉拽椅子的声音、书本落在桌面的闷响交织在一起。
然后，后排高地传来一阵明显的骚动。
不需要回头，秦宜柠也能感觉到那股气场的变化。
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入石子，涟漪的中心，就是沈珑。
他和他的圈子——那些衣着光鲜、神态轻松，仿佛人生从未有过阴霾的男男女女——自然地占据了后排最好的区域。那里视野开阔，便于观察全场，也便于提前溜走。
他们低声谈笑着，话题围绕着某个即将举办的时尚派对，或是某个难买的限量款，课堂对他们而言，像是社交场合的一个延伸分支。
沈珑坐在中心，姿态放松地靠着椅背。他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设计期刊，印刷精美，图片色彩饱和得刺眼。
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目光扫过，速度快得惊人，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汲取知识如同呼吸般轻松的姿态。
授课的教授在领域内德高望重，提出的问题也往往一针见血。今天，他抛出了一个关于解构主义在当代空间设计中应用的难题，课堂瞬间陷入一片沉思的寂静。
秦宜柠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这个问题恰好触及她近期思考的边缘，她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模糊的构想，手指不自觉地握紧了那支略显陈旧的笔。答案在唇齿间徘徊，但她最终只是低下头，将瞬间迸发的灵感草草记录在笔记本的边角。
教授的目光扫过鸦雀无声的课堂，略带失望。
“沈少，露一手？”后排传来压低的笑语。
沈珑没有立刻回应。
在寂静持续了十几秒，教授即将开口解围时，他才慵懒地掀了掀眼皮，用一种清晰、从容，却仿佛带着天然扩音效果的声音，简洁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他不仅精准地概括了核心理念，更引用了两个极为前沿的国外案例佐证，最后，甚至略带批判地指出了该理论在某种特定文化语境下的局限性。
教授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点了点头。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压抑着的、钦佩的嗡嗡声。
他回答时甚至没有站起来，就那么闲适地靠着，仿佛这一切不过是信手拈来的游戏。
秦宜柠忍不住侧耳倾听。
他的见解像一束强光，瞬间照亮了她某些模糊的想法，也让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在信息资源和国际视野上的巨大鸿沟。
她终究没能忍住，极快地、偷偷地回头瞥了一眼。
后排那个圈子的中心，沈珑正微微侧头听着身边人的恭维，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阳光透过高窗恰好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像是舞台上的追光。
她迅速转回头，目光落在自己那本密密麻麻、却终究显得有些井底之蛙的笔记上。
就在沈珑接受完同伴的恭维，目光随意扫过全场时，那个前排角落里过于安静、穿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身影，让他觉得有些眼熟。
记忆闪回，是昨天雨中那个抱着书包狂奔的狼狈女孩。
“原来是她。”
下课铃如同赦令，瞬间引爆了教室。
后排的人群率先涌动起来。
沈珑被朋友们簇拥着，谈笑风生地直接从后门离开，他们的讨论声飘过来——“晚上MUSE见？”、“那款表我托人从瑞士带了……”
秦宜柠则安静地、仔细地收拾好自己的笔和笔记本，逐一检查确认没有遗漏，才缓缓背上那个旧帆布包。
她顺着前排的通道，默默走向前门，刻意放慢了脚步，避开与离去大部队的拥挤，也彻底避免了与后排世界产生任何物理上交汇的可能。
她走出教学楼，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与昨日的阴冷潮湿截然不同。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间教室的后门方向，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然后，她转过身，像一滴水汇入河流，沉默地走向与她同一方向——通常是图书馆或校外兼职地点——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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