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 圣彼得堡
夏至将至，这座北方之都的太阳好像永远不会真正落下，黄昏与黎明暧昧不明。白夜，漫长得像一场不肯醒来的梦。
凌晨四点的天光挤进窗棂，像不请自来的客人，彻底搅扰了残梦。我从这片无尽的黄昏中醒来，脑袋昏沉得像是浸满了水的古卷。白夜对于我这种睡眠浅薄的人而言，是一种温柔的酷刑，仿佛在惩罚那些放肆挥霍夜晚的年少。
丝丝晨寒透过斑驳的墙壁渗入房间，这栋大学附近的古老建筑，曾是一位白银时代诗人的故居，如今却成了我这个异国学生的栖身之所。房东是索罗克教授的老朋友，大概是受够了圣彼得堡的漫漫寒冬，退休之际便迫不及待地移居到温暖的索契，临行前将这一屋子的古董家具和藏书郑重其事地托付给我，不知不觉间，竟过了八年。
我渐渐习惯了房间里弥漫着旧纸张与皮革装订册特有的沉香，仿佛自己也沾染了些许文人气息。
胃部的空虚感提醒我进食，方才意识到昨日忙于纂写伯孜克里克石窟与黑水城出土的唐卡对比文稿而忘记吃饭。
随手捡起地板掉落的针织开衫披上，想找点食物果腹。然而，冰箱空荡荡的，甚至能听见回响。所幸，凝着水珠的玻璃架角落塞了两片黑面包，以及一罐未开封的鲟鱼子酱。我如获至宝地拧开罐头，金色的鱼子酱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这是上个月教授度假结束带来的礼物，我一直没舍得打开，总觉得这样昂贵的食物要搭配高级的食材下咽，比如法国鹅肝或者别的什么。现在看来，发酵的黑面包也是一个选择。
我取了一勺鱼子酱抹在干巴巴的黑面包上，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然而，预期的惊艳并未出现，反倒觉得口感和奶茶里的马蹄爆珠相差无几。我略带失望地撇撇嘴，转头瞥见墙角遗落的半瓶威士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去年圣诞派对的“遗物”。打开木塞，酒气依旧浓烈，我倒了一些在马克杯，琥铂色的液体在晨光中荡漾，一口下去，混沌的神智勉强清晰几分，身体也暖和起来。
难怪学术同僚们总喜欢小酌几杯，写论文果然需要酒精助攻。或许学术这条路，本就需要用酒精来调和过于清醒的理智。
喉咙残存着灼烧感，我看着满载的书架和空空的冰箱，忍不住笑自己活成了曾经最不理解的模样——千年前的文字信手拈来，却常常忘记照顾当下的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连自己都敷衍，好像对什么都无所谓。唯一重视的，便是修改了无数次的毕业论文。
想到它，太阳穴又开始突突作痛。
不情不愿地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出现一张疲惫的脸。兴许是酒精作用，电脑页面密密麻麻的西夏文献和我的论文稿子交织在一起，像黑色的虫子在蠕动。
我的研究聚焦在西夏与回鹘佛教艺术，博士论文修改到山重水复处，每一个字符都沉甸甸的，托着我的神魂坠入那片被黄沙掩埋的文明深处，尘埃茫茫，望不到尽头。
指尖机械地刷着邮箱，依旧只有几封学术期刊的广告，寂寥地躺着，像是被喧嚣世界遗忘的角落，而我，甚至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
正在此时，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辛月的笑脸跃入眼帘——她总是这样明媚，像加州的阳光。
视频接通的那一刻，另一个世界的流光溢彩喷涌而出，穿透了彼得堡清冷的晨雾。
“安夏快看！酒令！”辛月雀跃的声音如音符般跳动，背景是衣香鬓影与水晶酒杯碰撞的低声笑语。镜头一转，捕捉到一个被簇拥着的娇小身影，那么美，那么耀眼。
“嘿嘿，看够了没有哇~我帮你拿到偶像亲笔签名了哦！”辛月晃了晃手里的专辑，金色的笔迹宛若金子般闪闪发光。那一刻，心里某种沉重的麻木感被瞬间冲淡。
“我跟她说我闺蜜是你的铁杆‘骑士’，因为要赶博士论文的deadline来不了哦~她人超nice，还祝你学业有成！”
辛月精致的脸蛋重新占据屏幕，笑容比身后的水晶吊灯还要璀璨，“等show结束，我就从巴黎飞过去，亲自把女神的祝福交给你！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神，神仙闺蜜……”喉咙突然哽住，我下意识捂住嘴，心里生出阵阵暖意。
“天呐，我看到刘雯啦，不说了，拜~”视频突然中断，房间重归寂静，只有电脑风扇的轻声嗡鸣。
辛月的来电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漾起一圈圈涟漪。我几乎忘记了，曾经的自己也是个会狂热追星的女孩，而更珍贵的是，有人记得你年少时的心愿。
两个世界的短暂交汇使我恍然。所谓的“平静的死感”，不是对生活的绝望，而是内心近乎麻木的安宁，而我已经麻木了太久太久。
窗外的天空已然明亮，白昼的光芒洒满房间。那颗被论文困扰许久的心，忽然变得柔软而明亮。我又抹了厚厚一层鱼子酱在黑面包上，这次，我品尝到了奶油和坚果的味道。
“嗯，还是好吃的。”我咂咂嘴，蜷在吱呀作响的摇椅上，睡得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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