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宫深处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我静静地走过一道又一道需要特殊权限开启的门,游客的喧嚣被隔绝在身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凉意,仿佛数千年的时光都凝固在这里。
得到索罗克教授的特批,我得以进入艾尔米塔什博物馆的非开放区域,查阅一批从未面世的西夏佛教壁画残片。恒温恒湿的实验室里,光线被精确地控制在最适合文物保存的柔和状态,我戴上白色手套,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小心翼翼地用专业放大镜审视面前珍贵的文物。
这块碎片来自遥远的黑水城,颜料层斑驳剥落,但菩萨衣袂的线条依稀可见,朱砂的红、青金的蓝,历经数百年风霜,依旧细细诉说着一个消逝文明的辉煌与信仰。
指尖隔着手套仿佛能触摸到历史粗糙的肌理,每一笔勾勒,每一抹设色,都重若千钧,教授的叮嘱在耳边回响:“安夏,这批文物从未公开展示,你的研究很有价值……”
“价值”两个字,是一枚勋章,也是一道枷锁,带着沉甸甸的暖意,让我骄傲又惶恐。生怕辜负了这份信任,漏读了古人留下的任何密语。
从冬宫出来,天空带着一抹淡淡的灰蓝色,云层压得很低,仿佛伸手就能摸得到。涅瓦河的风吹在脸上,带着北国特有的凉意。我匆匆赶往地铁站,辛月的航班将至,我却因沉浸在那千年前的纹路里而忘了时间。
地铁车厢里混杂着香水、汗液和铁锈的气味,我疲惫地靠在门边,车窗倒映出一张憔悴的脸。睡眠不足的痕迹明目张胆地挂在脸上——浓重的黑眼圈,粗燥的皮肤,干燥的嘴唇……头发随意地绾着,身上套着一件为了舒适而毫无款式可言的宽大衬衫。
我感觉自己像是刚从考古堆里爬出来的土俑,与周围青春活力的年轻人格格不入,不由地生出几分自惭形秽的局促,于是简单整理了下头发,又拉了拉褶皱的衣角,腰板挺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点。
普尔科沃机场人流如织,我站在“到达”处拥挤等候的人群外,心情雀跃又带点匆忙后的微喘。
上一次见面还是19年,我随导师在乌兹别克斯坦参加“欧亚考古国际学术研讨会”,而她正巧在那里拍摄一期中亚服饰主题的vlog。那时以为还有很多机会再见,不料一别竟是五年。
当辛月推着行李箱走出来的时候,仿佛有一束追光打在她身上,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她不像风尘仆仆的旅客,倒像是从时尚杂志扉页走出来的模特。剪裁利落的白色套装没有一丝褶皱,恰到好处地露出纤细的脖颈和脚踝。墨镜推在头顶,露出一张精致无暇的脸,波浪卷发如海藻般随着她轻盈的步伐微微飘动。长途飞行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倦怠痕迹,她美得如同橱窗里价格不菲的芭比娃娃,完美得不真实。
“不愧是坐拥百万粉丝的穿搭博主,简直是行走的种草机。”我心想。
相比之下,自己更像是地板上灰扑扑的影子。
“安夏!”她看见我,立刻扬起笑容,张开手臂扑过来给我一个结实的拥抱。刹那间,一股清甜的香气将我包裹——像是温暖的琥珀夹杂着一丝清冷的雪松。
我略显局促地回抱她,讪笑道:“欢迎来到‘北方威尼斯’,世界第八大旅游名城……”
“少来,”她松开我,上下打量,眉头微颦,“你怎么又瘦了?脸色这么差?你们搞考古的,是不是非得把自己也搞成出土文物才行?”她的关心总是这样直接,带着一点娇嗔的责备。
我接过她的行李,苦笑道:“不是考古,是文献学……不过也差不多吧,反正都是啃老古董……”
“走吧,带我看看你住的地方。”
辛月一直对我的住所充满了好奇,似乎我的生活对她而言是另一个有趣的世界。
我们上了一辆出租车,路上,辛月兴致勃勃地讲述着时装周的见闻:哪个百万网红医美失败鼻子歪了,哪个流量明星疑似身高造假……车窗外风景流转,我渐渐有些心不在焉,思绪飘回到那些古老的壁画残片上……忽然一个灵感闪现,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从随身的帆布包里取出电脑,在拥挤的后座见缝插针地改起论文来。
“安夏!”辛月惊讶地叫起来,又噗哧笑了,“你这也太用功了吧!”
“关于伯孜克里克石窟壁画年代的论证需要补充……”我盯着屏幕,指尖飞快地敲击键盘,生怕晚一秒灵感就飞走了。
“哇~你认真搞学术的样子有点酷呢!”她拿出手机,对着我咔嚓拍照,“别动哦,我要记录一下未来学术大牛的日常~”
“什么学术大牛,学术大牛马还差不多……”我合上电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文字搬运工,在古代文献与现代电脑文档之间,艰难地搭建着脆弱的桥梁。而我的研究,不过是在解读古人晦涩的唇语,稍有不慎,便会出现歧义。
“考古只是无限接近事实,却不是事实……”大学教授的教诲我至今都记得清楚,我没想过人生要有多么厉害的成就,却也不愿一事无成。
汽车一路辗转,最终停靠在一栋粉色洛可可风格的建筑旁,我抬着沉重的行李箱,费力地爬着蜿蜒狭窄的老式楼梯,天使造型的鎏金壁灯散发出昏暗柔和的光,依稀可见这栋公寓昔日的风华。
我的房间在顶楼,打开门,一股旧书混合了阳光的气息扑面而来,
辛月像参观博物馆一样好奇地打量着,小心地避开地上随意堆放的一摞摞书,“嗯……很有历史感……”她斟酌用词,“像一间私人图书馆……”最终肯定地补充道:“很适合你。”
“这些雕花柜子和羊毛地毯真好看,”她走到窗边,轻轻抚摸着蕾丝窗帘,眼里发着光,“这样漂亮的手工蕾丝不用来做婚纱好可惜哦!”又抬头望向不远处在暮色中亮起灯火的滴血大教堂,喃喃道:“景色也不错,难怪你在这边这么久都不愿意回来……”
“哪有不愿意回去!”我立刻反驳,“是学业没完成嘛。诶?你要不要来感受一下西夏文字的魅力?” 我随手翻出几张论文手稿向她展示。
“哎呦”辛月作势头疼,打岔道:“晚上想吃什么?我请客。”
“我选了一家西班牙餐厅,感觉你会喜欢~不过这顿我请~”
“你还在上学,怎么能破费!”辛月表情严肃。
“和你一起吃大餐不算破费,就当帮我改善伙食咯~”我笑道,“而且,我还要感谢你为我拿到偶像签名呢!”
在我的坚持下,她终于妥协,为了拍照出片又换了一袭黑色长裙,优雅如同月光下休憩的黑天鹅。
我用积攒的奖学金预定了一家米其林一星餐厅,这是我能负担得起的最佳选择。餐厅坐落在马林斯基剧院附近,露天餐位可以欣赏到美丽的街景。
白色的桌布一尘不染,上面摆放着新鲜的郁金香和精致的烛台,造型考究的银质餐具在暖黄烛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我不自觉端详起来,刀柄的涡卷纹样似乎融合了洛可可和新艺术的风格。
宅家无聊时,我喜欢研究房东留下的各种西洋餐具和中国瓷器,不禁感慨于中西审美的差异与交融,以及古代丝绸之路所促成的艺术交流。
“安夏,还是你懂我,”辛月满意地挑眉,“这里真美,像在拍电影……”
我们点了两份沙拉和主食,看得出辛月很克制,试图为我省钱。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食物香气和舒缓的音乐,来往的服务生穿着黑白得体的制服,举止像雕塑一般优雅从容。辛月托着腮,饶有兴致地观察从剧院出来的男男女女,“斯拉夫人真是天生的模特架子……这头身比,这骨相……好绝……”她抿了一口鲜榨橙汁,赞叹道:“圣彼得堡的时尚感和艺术氛围,比起巴黎也不差呢~”
“对了,你的服装品牌打算什么时候进军俄罗斯市场?”我顺着她的话题问。
“已经在筹备了,”辛月眼中闪过女企业家的光芒,“顺利的话,年后先在莫斯科开店试试水……”
“你太棒了~”我由衷地为辛月感到骄傲,举起杯中的气泡水和她碰了一下。
盘子里的食物精美得像艺术品,让我几乎不忍心下刀叉。旁边客人点了鱼子酱沙拉,我忽然想到冰箱里那半瓶鱼子酱,要是带着就好了,拌在面前的黑松露奶油意面里面一定很美味。
午夜的天空依旧泛着灰蓝色的光泽,所谓白夜,大概就是连天黑都舍不得太快吧!
我们在慵懒温柔的爵士乐中畅聊往昔,时光仿佛柔软起来。恍惚间,我觉得自己终于从那片西夏废墟的尘埃里爬了出来,重新触摸到这个鲜活、真实的世界,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困意阵阵袭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从包里摸出一盒女士香烟和打火机,取出一根,熟练地点燃,动作近乎行云流水。
跳跃的小火苗照亮了我有些疲惫的眉眼,也映照出对面辛月那张写满巨大不可思议的脸。
“安夏?”她轻声叫我,“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了?”语气中的惊讶毫不掩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担忧。
我一怔,夹烟的手指有些僵硬,眼神慢慢指向街边抽烟的女士,“入乡随俗呗……”说罢又尴尬地笑了笑。
辛月显然不以为然,她盯着我,严肃道:“你以前最讨厌别人抽烟,最受不了烟味……”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轻轻吸了一口,清凉的薄荷味道在口腔打转。是啊,曾经嗤之以鼻的,如今却成了某种依赖。安夏,你终究还是活成了自己年少时讨厌的模样。
“今非昔比嘛……” 我说,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掩饰内心的波动。
殊不知疫情那几年,我被困在这北国之都,最难熬的是漫长无比的冬季,好像永远都望不到尽头。生活和学业像一层层积雪,压得我喘不上气。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尤夫波夫公园的长椅上发呆,雪总是很大,茫茫一片,我就像一棵峭壁生出的、无人在意的杜松,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直到有一天,当雪湮没脚踝的时候,一个俄罗斯女生递来一支烟:“来一口吧,能暖和点。”
我学着女生的样子,笨拙地吸了两下,彼此相视而笑,身体并没有暖和多少,心里却没有那么冷了。后来我们成了好友,她的名字叫安娜,现在在研究女真文。
从那以后,这细长的白色烟卷,就成了我对抗漫长寒冬和孤寂的药片。我们这些来自不同国家的学术牛马,时常瑟瑟发抖地站在雪地里,围着一个小小的垃圾桶吞云吐雾,顺带吐糟几句导师的严苛和学校食堂的暗黑料理。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麻痹,能让我们从对学业的焦虑和对未来的迷茫中,偷来几分短暂的喘息。
“试试?”我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将烟盒推到辛月面前,“薄荷味儿,很淡的,不呛。”
她像是被烫了一下,身体往后缩了缩,眼神闪躲,流露出一丝极为罕见的心虚和慌乱,与她的自信大方截然不同。“我,我不能抽……”她声音微微发紧。
“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我继续打趣,以为她只是顾忌形象。
她眉眼低垂,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餐布边缘,声音更低了,快要融进背景音乐里:“我怀孕了……”
我一愣,旋即把指间的香烟重重地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抱歉。接着,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真的?!我要当干妈了?”这是我们从小的约定。
然而,辛月的脸上没有喜悦,反而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霾。她抬起眼,情绪复杂,声音干涩,“他说,他还没有准备好当爸爸,以及……结婚……”
“渣男!”我在心里暗骂,为她感到不值。早就察觉她那位模特小男友不靠谱,看似一张人畜无害的脸,实则心里的算盘我在俄罗斯都听得清楚。甜言蜜语地讨好辛月,不过是觊觎她的时尚资源和人脉……奈何辛月敢爱敢恨,有辛父为她兜底,她总以为人生的试错成本很低。
然而,看着她此刻强忍难过的样子,所有的咒骂都咽了回去。我深吸一口气,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指,语气温柔且坚定道:“你是妈妈,你最大。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无条件支持你,陪着你。”
辛月安静地看着我,眼睛微微发红,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却比哭还要让人心疼。
气氛有些沉重,或许需要一点甜味来冲淡这苦涩,我想。
“这家餐厅的巴斯克蛋糕很有名,尝一尝吧?”
辛月轻轻点头,为了保持身材,她几乎戒掉了甜食。
当精巧的蛋糕被端上来时,浓郁的焦糖和奶酪香气似乎真的带来了一丝慰藉。
辛月尝了一口,眼睛立刻亮起来,“哇~太好吃了!”她拿起手机自拍,调整角度,露出完美的笑容,又恢复到时尚博主的神采。
“安夏,快帮我拍照,我要发朋友圈~”
我看着她在氤氲烛光下重新明亮的侧脸,内心五味杂陈。时光在我们身上刻下不同的痕迹,而我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成长。就像那些深藏在博物馆里的历史残片,每一片都承载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在寂静中等待着被珍惜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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