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 凤州市 平行时空
我从一场溺水的梦中挣扎着醒来，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隐约残留着河水的咸腥，四肢像灌了铅般沉重，仿佛真的刚从沉沉的水底被拖回人间。房间沉浸在黎明前的混沌里，灰蒙蒙的，像是被覆盖了一层旧纱，陈旧家具的轮廓被晕成模糊的影子，静谧可怖，尘埃无声地漂浮，如同时光的碎屑，缓缓沉淀。
枕边那本《西夏文书》正摊开在“水”字释义那一页，纸页泛着微凉，如同某种遥远的召唤。我撑着床垫起身，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胸腔隐隐作痛，溺水的窒息感如此真实——河水顺着鼻腔往肺里钻，冰凉的触感仿佛被许多无形的手缠绕，拽着我不断下沉。我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拉开窗帘的瞬间，稀薄的晨光透进来，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像是被抹了一层奶油色。推开窗，初夏的风裹着楼下早餐店的油烟味儿扑面而来，这一刻，现实像温暖的毯子，轻轻裹住了因噩梦恐惧而手脚冰凉的我。我深深吸气，试图让这熟悉的人间烟火驱散心中的余悸。
母亲的房门虚掩着，我垫脚看去，晨光勾勒出她安睡的侧脸，静静地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我感到一种近乎虔诚的安心。至少，在这个我锚定的世界里，生活一如往常。
厨房里，煎蛋在平底锅里滋滋作响，我撒上盐和胡椒，简单的香气让人莫名踏实。吃饱后我重新回到床上躺下，睡意如温暖的潮水，将我轻轻卷入。
电话铃声像一根针，刺破了安宁。我迷迷糊糊按下接听键，“安夏，成绩出来了！”辛月的声音像炸响的闹钟，我猛地从床上弹起，方才惊觉今天是高考放榜的日子，厨房传来母亲做饭的动静，窗外天光刺眼，我竟然在决定命运这天睡过了头。
“哎呀，我睡过了！”我匆匆挂了电话扑向书桌，电脑启动的光标一下下闪烁，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故意折磨人的神经。输入考号时，指尖因过度紧张而冰凉颤抖，页面缓缓加载，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能听见血液在耳膜里鼓动的声音。
分数跳出来的那一刻，我怔了又怔，屏住呼吸，怕自己看错，用颤抖的手指逐一确认：“语文130、英语130、数学115、综合235……”视线移到总分的刹那，我“唰”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妈——妈！”声音响亮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像是另一个灵魂从我喉咙里钻了出来。
母亲冲进来的时候，手里的锅铲还冒着热气，看到成绩的瞬间，她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骤然松弛，笑意如涟漪在脸上荡开。直到焦糊味飘来，她才惊呼着奔回厨房，但哼唱的小调已泄露所有喜悦。
我反复核对眼前的成绩，比预估高5分，比一本线高出55分。大概是某个选择题阴差阳错地蒙对了答案，命运之神挥了挥衣袖，掉落一颗水果糖。连日来的焦虑——那些关于涂错答题卡、发挥失常的噩梦——终于像被阳光晒化的雪，烟消云散。我深吸一口气，仿佛真正嗅到了自由的味道，轻盈得几乎要飘起来。
心情好的时候，食欲也跟着好起来。我端着碗狼吞虎咽，似乎要把这些天没好好吃的饭都补回来，母亲的厨艺向来有口皆碑，红烧排骨简直是人间美味，好吃得停不下筷子。
电脑上，□□消息提示音响个不停，我啃着鸡爪，有些不耐烦地点开班级群聊——“班长数学140，毛蛋数学112……”一串串分数晃得刺眼，这些平时学习远不如我的同学，数学成绩都比我高出不少……
巨大的喜悦戛然而止，胸口瞬间堵得要死，嘴里的鸡爪也不香了。果然应了那句话——看到别人考得好，比自己考得不好还要难受。
我盯着自己115分的数学成绩，再次自责起来。今年的数学题明明不难，我本可以考得很好，却因为粗心大意丢了不少分，因此郁闷了好些天……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失败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胃口。
母亲正拿着电话给亲朋好友报喜，听着电话两头洋溢的喜悦，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我自怨自艾道，仿佛看到命运站在高处，对我露出嘲讽的微笑。
祁昱的电话来得不是时候。“620分。”他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他的高考总分比我整整高出10分——要知道以往考试，从来都是我压他一头。
“你肯定比我高吧？”他笑着问。
“你猜？”我用力掐了掐手心，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指甲陷进掌心的疼痛让我勉强维持镇定。
“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610。”我简短地回答，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几乎淹没在风扇的嗡鸣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你要复读吗？”他问得天真又残忍。
我恨得咬了咬牙，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再说吧，鸡腿要凉了。”匆匆挂断电话，仿佛这样就能切断所有令人窒息的比较。
铃声再次响起，是辛月。“你和谁打电话呢？这么久都占线！”她埋怨道。
“一个讨厌鬼。”我恨恨地说，委屈突然涌了上来，喉头发紧。
“辛月——”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唤她。
她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没，没考好吗？”小心翼翼的语气，像怕碰碎了什么。
我重重叹了口气：“数学砸了……”
“多少？”
“115……”
“嗯……对你来说确实有点砸……”她顿了顿，又补了句，“不过我才考了112。”
“你说我怎么把根号16算成正负4啊！”我说，声音里带着点不甘心的哽咽。
“不是正负4吗？”辛月惊呼。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猜到这丫头压根没有对答案，“根号16的算术平方根是4，平方根才是正负4！”我解释道，忽然觉得自己的纠结有些可笑。
“啊？！”她尖叫一声，大笑起来，“咱俩还挺有默契！”
“可不是嘛，悲惨的默契，默契的悲惨……”我跟着笑起来，心里的委屈和郁闷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友情就是这样，能瞬间化解所有不开心
“管它正负根号4还是根号4，二本也挺好，我才不要复读呢……”她说。
“嗯，高中的日子我也过够了。”说罢，我忽然觉得无比庆幸——还好有她陪我一起“解脱”。悲伤只持续了须臾，我们便开始憧憬大学生活，仿佛已经看到自由在面前招手。
挂断电话，我的心情已平静大半。重新审视班级排名，祁昱成了黑马，而我滑出前十。命运重新洗牌，有人欢喜有人愁，而我已经坦然接受了这份不完美。
我忽然想起苏何——三年间让我心跳加速无数次的名字。翻遍通讯录，才苦涩地想起自己连他的号码都不曾拥有。人人网的头像依旧模糊，对话框里的问候写了又删。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而我连出征的勇气都没有。
志愿填报才是真正的考验。我窝在房间里，蓬头垢面地研究适合的学校和专业，蓝色的录取分数线手册被翻得卷了边。每个数字都代表一个选择，沉甸甸的，需要被反复斟酌。而我从小就有太多梦想，旅行作者、动物保护者、战地记者、考古学家……每个梦想都真挚却短暂，母亲总是笑而不语，温柔地旁观。如今选择权终于在我手中，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我忽然很羡慕辛月——她从来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当其他同学都在憧憬医生、老师、科学家这些光鲜的职业时，她的梦想简单又坚定——开一家属于自己的服装店，每天被漂亮衣服包围。
我深深呼吸，重新翻阅招生简章，指尖慢慢划过纸页：文学专业好像有点无聊、兽医又不太现实、新闻系似乎有点饱和……考古嘛，感觉比较有趣……我的目光在“考古学”三个字上看了又看，我想起三星堆，想起秦始皇陵，想起曹操墓……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文明，像一个个沉默的密码，等着人去解读。
“去学考古吧？”耳边似乎有个温柔的声音在召唤，和无数个梦境里的低语重叠。我想起梦里见过的断壁残垣，见过的文物碎片……心跳不知不觉地加快，像是找到了丢失已久的拼图。
辛月来我家蹭饭时，已经敲定了方向：“我打算去上海学零售管理或者市场营销！”她眼睛发亮，指着手册，“安夏你看，零售管理能学习商品采购、店铺运营；市场营销能学品牌推广……上海有那么多时尚资源，说不定我还能有机会做个时尚博主，成为时尚icon呢！”
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我被她的热情深深感染，心里的迷茫似乎也淡了些。“我想学考古……”我轻声说，像在泄露一个藏了很久的秘密。
辛月凑过来，眼睛瞪得溜圆：“考古？就是《盗墓笔记》里那种？”
“考古不是盗墓！”我立刻翻到专业介绍页，郑重地纠正她，“是用科学的方法解读古代文明密码。比如神秘的西夏文明，至今还有很多文字没被破译……还有成吉思汗陵，至今下落不明……”
辛月眼里闪着好奇的光：“好有趣！感觉特别适合你！”她突然打趣道，“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讲木乃伊的制作过程，讲得眉飞色舞，我都听吐了，你还能边讲边吃饭——也就你对这些东西这么痴迷！”
母亲微笑着走到我身边，指尖轻轻划过手册上的录取分数线，忽然说：“庆华大学的考古专业分数刚好够，他们的边疆考古是王牌，正好有西夏研究方向。”
我惊讶地抬头：“妈，你了解过？” 她笑着摸了摸我的头：“你床头那几本关于西夏的书都翻烂了，笔记本上记满了批注，我还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她顿了顿，眼神温柔，“这些天我总梦见你在土坑里发掘，戴着遮阳帽，手里拿着小刷子，笑得特别开心。”
我心头一震，鼻尖微微发酸——我从未告诉过母亲，我也做过一模一样的梦。梦里的黄沙是暖的，风是轻的，那些沉睡千年的文物在我手下重见天日，那种满足感，是任何事情都比不了的。
辛月突然握住我的手，掌心柔软有力：“不管以后我们在哪个城市，学什么专业，都要做最好的朋友，好不好？”
我紧紧回握她的手，笑着点头：“当然！等你开服装店了，记得帮我设计专业的考古服——要耐脏、耐磨，还得好看！”
我们相视而笑，阳光洒在彼此交握的手上，温暖而真实。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青春里的选择从来不是孤立的点，而是顺着心意连成的轨迹。每一个选择都会开启一个平行世界，在那些世界里，有无数个安夏正走向不同的未来，但每一条路，都藏着初心的影子。
提交志愿的那一刻，心里忽然空了一块，又立刻被满满的笃定填满。一只黄色的蝴蝶从窗外跌跌撞撞飞进来，翅膀上沾着晨露，恰好落在庆华大学的宣传册上——那里印着贺兰山的岩画，线条古朴而神秘。恍惚间，我仿佛看到一个中年的自己，在考古发掘现场抬起头来，摘下面罩，向我微微颔首。
也许在某个平行时空，我正在撒哈拉旅行写作；在另一个时空，我在非洲救助动物……但在此刻的这个时空里，我刚刚提交了考古专业的第一志愿。命运是一片浩瀚的星海，每个选择都是其中一颗发光的星。而友情，是连接所有平行时空的常数，无论在哪个宇宙，都会指引我们找到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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