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她的孩子——是在家里死亡的?”班悟边说边观察陆之舟,对方不说话,她断定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既然是在家里死亡,还与罗刹灯有关,仅凭仆人的几句话,无任何物证,就将我关押在此,陆丞君,你不心虚吗?云州城内从未出现过罗刹灯,就算云州城会出现罗刹灯,那日也难以将人烧死,凶手怕是另有其人。”
陆之舟的指腹顺着刑具的铁棍纹路慢慢拂去,“继续说。”
“陆丞君想要听更多我对这个案件的分析,需要将卷宗给我看看。”
守在陆之舟身侧的随从紧张地捏了捏自己的手,可千万不要答应给她啊!这可是犯了泄露卷宗的罪呐!怕什么,来什么。
“卷宗我无法给你看,但我记得卷宗的所有细节,你想知道什么,我一一与你说来。”陆之舟对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胸有成竹。
“我累了。”
听到这话,牢房的所有人都呆愣住。本以为班悟会问案件的细节,没想到得到应允之时,竟然得寸进尺。
班悟见无人有动静,继续说道:“我累了,站得腿疼。”
陆之舟微微挑眉,“上椅。”
终于坐下的班悟舒适地长叹一口气,那朱唇一上一下:“要是能喝口水就好了,方才说话太多,口干舌燥的。”
“来人,给她茶水。”
喝了满满一碗茶,班悟这才觉得魂魄归位,正襟危坐。当众人以为她还要使幺蛾子时,她倒认真问:“我要知道报案后,你们廷尉府对死者的验状和案发现场的描述,以及所有人的口供。”
“接到报案后,廷尉府的人立刻前去王真家中。我到案发现场时,那里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大火早已将房子烧成灰炭。伏仑当时听到消息,从外地赶回来,得知妻儿已死,哭得昏厥过去。整个房屋的绘制图我看了,王真与其孩子所在的房子,是起火处,其他受牵连的地方因街坊邻居齐心协力灭火,未被完全烧毁。
“王真和其孩子被烧得面目全非不见真容,从遗骨现状与伏仑的描述,确定是王真和其孩子。近身伺候王真的仆人说,当天晚上入夜之时,王真一切正常,只是面上忧心忡忡,还反复询问白日准备好的钱财是否足够。正是夜深人静之时,所有人都睡下,夜起的奴仆看见罗刹灯一闪一闪地落入王真房中,起初不在意,不久便起了大火。
依奴仆口供所知——火势迅猛,不过半刻钟时间,将整个房子烧得干干净净。全宅院上下三十个奴仆努力灭火,勉为其难将火势阻断。当时有人想要推门救人,却发现房门处的火势太大,很难进去救人,似乎就是要将王真的命吞噬掉。”
班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并不认为我是凶手。”
陆之舟不由弯起嘴角,说:“班娘子未免过于自信。”
“若认为我是凶手,没必要将案件细节告诉我,当我不知细节时,才是陆丞君审讯最好的时机,细节被我知道,三言两语的谎言便能自圆其说。”
眼前的班悟发髻略微有些凌乱,看上去些许狼狈,那张脸白皙细嫩,眉眼娇媚,却有股要将自己比下去的架势。有这想法,陆之舟心底嗤笑一声。
“廷尉府的手段,是你这种娇弱女娘不知晓的。”陆之舟眉头微皱,有些嫌弃方才自己的解释。
“陆丞君不相信是鬼怪杀死的王真和其孩子,方向是对的。但死者遇难的当晚,我没有去过王真家中,是否能当做洗清冤屈的证明之一?”班悟的指尖微凉,时间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
眼看日落,马上下值的阿父见不到自己,必定起疑。
等不到陆之舟说话,班悟豁出去般自顾自地说起来:“当天夜里,我,我在做月蚀预测,一整夜都在屋顶观星象。”
“班娘子还会星象?”
“不会。”
“否认如此之快,必然有鬼。”
“当夜观星册子有我写了当夜的情况和预测月蚀的想法,陆丞君想知真伪,可派人去太史司找人比对一下我的手记。我的手记在家中,陆丞君的人贸然前去,影响不好,不如我回家拿给你们。”
—— ——
跳下马车那刻,班悟有些恍惚。
陆之舟居然答应她,让她回家拿手记?狐疑的眼神扫了下坐在马背上的陆之舟,班悟见他视线扫来,立刻换上讨好的笑,“陆丞君稍等片刻,我马上进去寻手记。”
见班悟落荒而逃的身影,陆之舟身侧的随从任靖不解,询问道:“丞君这不是将人放虎归山了吗?”
“小小将作匠的女儿,掀不起任何风浪,哪怕她阿姊的夫家权势滔天。”陆之舟淡定坐在马背上,“她本就与这个案子无任何关系,若非那位让我调查崔洮简,发现高高在上的当朝司徒管太史司与默默无闻,不,与大名鼎鼎的老神算有往来,我才懒得花时间与她闹。”
任靖目光落在陆之舟俊美的面庞上,凄然一笑:“陆丞君,你不会要出卖色相,换来班娘子的坦然相待吧?”
啧啧,为得到权势名利,连清白都不要了。
陆之舟的嘴角噙着笑意,深邃眉眼染上几分狠辣,衬得更为疯批,“战事频起,军中缺人,你可以去锻炼一下,待你凯旋定能封官加爵,省得天天跟在我身后,当个小小副丞。”
“不,”任靖摇头摇得两腮晃动,“小小副丞官职不算低,多少人梦寐以求,我满足着呢,不用去军中磨练。”
那扇紧闭的大门忽然开了个缝隙,挤出来一个侍女。她左右看看,看见骑马的两人,快速判断出两人的身份,毕恭毕敬递上班悟的手记,“陆丞君,这是我家小女君命我送来给你的。”
手记是个小小的册子,还未有陆之舟的巴掌大。陆之舟翻开,里面的字迹清秀,见字如见人。明显看得出来,手记是被人用了不少时间,里面记的文字密密麻麻。确定陆之舟翻看手记,那个侍女顶着发麻的头皮复述班悟的话。
“陆丞君,手记有文字部分倒数第三页便是你想要看的内容。我家娘子说,陆丞君过目不忘,还请不要将这本重要的手记带走,可以将内容记在脑袋里。”
任靖惊恐地瞪大眼睛,余光瞥见陆之舟隐隐发怒的痕迹,那只握着手记的手冒出青筋,似隐忍滔天怒火,脑子里的小人频频摇头惋惜,惋惜姣好面容的女娘,就要被心胸狭窄的陆丞君记仇了。
认真看了几眼内容,陆之舟把寥寥几句熟记于心,将手记扔给侍女,“告诉你家小女君,这字写得真丑,需要好好练练。”
抱着手记的侍女胡乱点头,慌乱行礼,低着脑袋往府邸扎去。一字不落地把陆之舟的话告诉班悟,还学陆之舟的神态,她演完便觉得浑身发冷。那男子,冷得令人害怕。
班悟挠挠鼻子,歪着脑袋问屋内伺候的人:“我写的字很丑吗?”
“怎么可能?”
“小女君的字如此好看,那是他有眼无珠!”
“如若小女君的字丑,整个云州城内,没有几个女娘的字能看得下去。”
班悟笑得眉眼弯弯,“你们这群马屁精,就会哄我开心。”
翌日一早,洛灵云蹲在出府必经之路的树丛里,等着班明(班悟阿父)和姜织云(班悟阿母)如往常一样出门,等到了一刻钟,不见人出来。她有些纳闷,走到看门小厮跟边,问:“阿郎和女君可有离去?”
两个小厮摇摇头,一人问:“洛娘子问阿郎和女君行踪,是为何?”
洛灵云挥手道:“也就是小女君有事寻他们,命我前来问问。”
“为何不直接去阿郎和女君院子里呢?”另一个不解问道。
洛灵云假装没有听到,拍拍两人的肩膀,“好好看守哈,别让不该进来的人进来了。”
说完,她又跑去班明和姜织云居住的院子,将侧兜的糖塞给常常打听消息的侍女手里,笑眯眯地问道:“好阿姊,今日可忙?”
“灵云妹妹又来给我送糖啦?”那侍女笑着收下糖,“阿郎和女君今日比往常还要早离开,你寻常那个点去蹲守,定然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是发生何事?他们为何走如此早?”
“这倒没听说。”
得知父母都不在家,班悟开心得撒开腿往外走。当然,她可不敢走正门,走的是侧门。侧门只有一个婆子在看守,打点时省不少钱呢。
班悟和洛灵云走到坊门,坊门附近围着不少人,好奇的班悟拉着洛灵云去蹭热闹,挤进人群,这才发现,是讲古仙支起了摊子,准备讲故事。班悟问身边陌生的大娘:“大娘,今日讲的是什么?”
大娘手挎篮子,为更好地和班悟聊起来,刻意换了个手挎篮子,“小娘子这就不知了吧,今日要说的是罗刹灯杀人事件。喏,就是前两天三梅坊的大火,据说烧死了不少人呢!”
热心的大娘满怀期待地等着班悟的回复,眼睁睁看见班悟的神情逐渐凝重,随即变成害怕,心底打鼓,猜测眼前的小娘子莫不是中了邪?这般想着,她左右看看,除了身穿统一服饰的官差,没任何异常。
班悟藏了藏身子,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般避开人群里陆之舟的身影,“多谢大娘与我说,不然见这讲古仙神态如此,还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事情。”
讲古仙承包的工作范围极其宽广,陈年旧事、话本戏言、编排现时发生的事情和官府告示皆能说。凡是走过路过,驻足停了整个故事或事件的人,看着给几个铜板,便是讲古仙的收入。
“哎!”大娘神秘兮兮地对班悟说,“大娘我可是把周围坊间的传言都听了个遍,大娘与你说,这事情不简单,你以后莫要独自出门,省得遇到坏人。”
“哦?都有什么传言?为何我一个都没有听说?”班悟来了兴趣。
“我家那不争气的儿是在县衙打杂的,出了事县衙和廷尉府一并去的,所以我家那不争气的儿听到一些风声与我们说。说啊,这个罗刹灯可怖至极,撞到人,那人便能立刻自燃般烧起来。”
班悟下意识地“啊”了声。
“嘘!此事莫要宣扬。”大娘心虚地左右看看,欲言又止。她的儿子特意叮嘱她不要与别人随意说起此事,她怎就不听劝,与街边陌生人说起来了呢?
不过,看着这个小娘子,应当不是个多事的人。大娘暗暗想完,不把话说完心里不舒服。她道:“就是这样子的。我儿的同僚与县衙的验看是旧识,那验看的说,如果起火不在死者身上,很难烧成那副模样的。”
“大娘!”班悟压低声音,“这官府机密,你与我说完,莫与他人再说,万一有心之人状告至县衙,你儿的营生就断了。”
“诶,对,对——”大娘应道。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起,众人的视线纷纷落在讲古仙身上,班悟也不例外。讲古仙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大致看了眼来捧场的人,很快得出今日的收成。他又一次敲响手边的锣,还在说话的人顿时安静下来。
“多谢诸位乡邻捧场今日。列位看官听客,可曾见过忽闪发亮的罗刹灯?夏日正燥,诡闻正盛,今日不表金戈铁马帝王家,不谈佳人才子戏鸳鸯,就单单说说,前两日发生的那大火之事。
小老儿慢慢与你们道来,传言呐!是那王妇人走至山林之间,见那道光怪陆离的……”
这般的言语,不知添油加醋多少东西。班悟听了两句,转身离去,不过绕了几处巷子,安静的巷子里多了一辆光车骏马,上面挂着“元”字府牌,正缓缓驶向班悟身边。
正当盛暑,炎炎夏日,鸟虫鸣叫。
车帘被一只柔夷掀开,一个霞姿月韵的年轻娘子坐在正中央。
她身穿华服,包边金线裹翠色缠枝暗纹衫下是百蝶戏花金银绣襦裙,裙长曳地,却遮掩不住她曼妙身姿,貌美精神,似大草原里生命力旺盛的马兰花,忽见她嘴角噙笑,璀璨星眸满含欢喜,正是一副好友相见的喜悦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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