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烟雨城,像一幅被水汽洇湿的墨卷,终日笼罩在迷离的雨雾里。青石板路泛着幽光,橹声欸乃,从一座座拱桥下穿过,搅碎了满河灯影。
高熙然与沈修抵达此处已有三日,赁了临河的一处小小阁楼住下。连日阴雨,沈修旧伤有些反复,咳嗽不止,高熙然便让他留在阁楼静养,自己每日撑着一把油纸伞,穿行在城中的大街小巷。
她依旧作村姑“阿然”的打扮,粗布衣裙,容颜半掩,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烟雨城龙蛇混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城主府更是守卫森严。她不敢贸然打听弟弟的消息,只能从市井流言中捕捉蛛丝马迹。
这日,她在一处茶寮歇脚,听得邻座几个行商模样的汉子正压低了声音议论。
“……听说了吗?前几日城主府又抓了几个混进去的细作,啧啧,吊在城门口,那叫一个惨。”
“如今这世道,哪里都不太平。咱们这位城主大人,看着与世无争,手段可狠着呢。”
“可不是?据说他跟京城那边不对付,京城几次派人来,连城门都没让进……”
高熙然端着粗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烟雨城主与京城不睦,沈修此前提过,这或许是他们唯一的突破口。只是,该如何取信于那位神秘的城主?
正思忖间,茶寮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着城主府护卫服饰的人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疤脸汉子,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堂内众人,最后落在高熙然邻座那几个行商身上。
“就是他们!拿下!”疤脸汉子厉喝一声,身后护卫一拥而上。
那几个行商脸色骤变,猛地掀翻桌子,抽出藏在桌下的兵刃,竟也是个顶个的好手。茶寮内顿时大乱,碗碟碎裂声、惊呼声、兵刃碰撞声响成一片。
高熙然不欲惹事,起身欲退,眼角余光却瞥见那疤脸汉子一刀劈向一个吓得呆住的茶博士。她眉头微蹙,指尖一枚铜钱无声弹出。
“铛”的一声轻响,疤脸汉子的刀锋被铜钱撞得一偏,擦着茶博士的耳边掠过。疤脸汉子霍然转头,凌厉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正悄然退向门口的高熙然。
“还有同党!别让她跑了!”
高熙然心中暗叹一声,知道无法善了。她身形一晃,如游鱼般滑向门外,动作看似不快,却总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抓来的手掌和劈来的刀背。
“我不是他们同党。”她声音清冷,混在雨声和打斗声中,却清晰地传入疤脸汉子耳中。
疤脸汉子哪里肯信,攻势更急。高熙然不愿暴露灵力,只凭身法周旋,眼看要被逼入墙角,她眸光一凝,正欲冒险动用一丝灵力,忽听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赵统领,住手。”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疤脸汉子闻声,动作立刻顿住,恭敬地退到一旁:“慕先生。”
高熙然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青年男子撑伞立在雨中。他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面容清雅,气质温润,像这烟雨城里长出来的一竿修竹,只是脸色透着几分不健康的苍白,唇色也极淡,仿佛久病缠身。
他目光落在高熙然身上,带着几分审视,却并无恶意。“姑娘受惊了。手下人鲁莽,还请见谅。”他微微颔首,语气平和。
高熙然福了一礼:“多谢先生解围。”
那慕先生目光在她洗得发白的袖口和指尖的薄茧上停留一瞬,又看了看地上那枚嵌入青石板的铜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姑娘不是本地人?来烟雨城是寻亲还是访友?”
“寻人。”高熙然垂下眼睫。
慕先生点了点头,并未追问,只道:“近日城中不太平,姑娘孤身一人,还需多加小心。”说完,他又对那赵统领吩咐了几句处理现场、安抚民众的话,便转身走入蒙蒙雨帘,身影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
高熙然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疑窦丛生。这位“慕先生”气度不凡,在城主府地位显然不低,可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药气,以及那双仿佛能看透世事的眼睛,都让她感到一丝不寻常。
她回到临河阁楼,将今日遭遇告知沈修。
“慕先生?”沈修沉吟片刻,眼中露出思索之色,“我似乎听你父王提起过。烟雨城主身边确有一位姓慕的谋士,深居简出,智计百出,只是据说体弱多病,极少露面。若真是他,或许是个契机。”
“契机?”
“嗯,”沈修咳嗽两声,缓了口气道,“此人名声不错,并非一味阿附城主之辈。他既出言维护于你,至少表明城主府并非铁板一块,对京城来人也并非全然敌视。我们可以试着从他这里入手。”
“如何入手?”高熙然蹙眉,“总不能直接上门表明身份。”
沈修微微一笑,从随身行囊中取出一枚半旧的玉佩。“你明日去城西的‘济世堂’,找一个姓吴的老大夫,将这玉佩给他看。他是我故交,与那位慕先生有些渊源,或可代为引荐。”
高熙然接过玉佩,触手温润,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与她记忆中父王赏赐给某些有功之臣的佩玉有些相似。她心中了然,沈修为了寻找她和弟弟,早已布下不少暗线。
次日,高熙然依言找到济世堂。那吴老大夫见了玉佩,果然神色大变,将她引入内室密谈。得知高熙然身份和来意后,老者长叹一声,老泪纵横。
“公主殿下放心,老朽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定当竭力相助。”他抹着泪道,“慕先生近日旧疾复发,正在寻觅良医。老朽可借荐医之名,安排公主与他一见。慕先生为人清正,若知殿下冤屈,或能施以援手。”
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三日后,高熙然以游医“阿然”的身份,跟着吴老大夫,走进了那座守卫森严的城主府。
慕先生住在府中一处僻静的院落,竹影婆娑,药香弥漫。他坐在窗下的软榻上,正对着一局残棋,见二人进来,只是微微抬眼,目光落在高熙然身上时,并无意外之色。
“吴大夫,有劳了。”他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疲惫。
吴老大夫寒暄几句,便借故退下,屋内只剩下高熙然与慕先生二人。
慕先生并未急着让她诊脉,而是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姑娘请坐。”他执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姑娘可知这局棋?”
高熙然目光扫过棋盘,心中微震。这棋局她见过,是父王珍藏的一本古谱上的残局,名为“困龙升天”,极是偏门罕见。她不动声色,在对面坐下:“略知一二。”
“哦?”慕先生抬眼,似有了些兴趣,“依姑娘之见,白子该如何脱困?”
高熙然凝视棋局片刻,指尖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置之死地而后生。”
慕先生看着那步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黯淡下去,掩唇低咳了几声。“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可惜,这局棋困得太久,怕是生机已绝。”
“只要落子无悔,便有一线生机。”高熙然迎上他的目光,意有所指。
慕先生沉默地看着她,良久,才缓缓道:“姑娘并非寻常游医。你身上有灵力流转的痕迹,虽极力压制,却瞒不过我的眼睛。还有你的眼神……像极了一位故人。”
高熙然心头一跳,面上却依旧平静:“先生慧眼。不知先生口中的故人是?”
慕先生没有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棋盘上。“姑娘可认得此物?”
那是一块断裂的玉珏,通体剔透,只是断口参差,仿佛被人生生掰断。高熙然看到那玉珏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这玉珏她再熟悉不过,是父王贴身之物,另一块在母后那里,合起来便是一个完整的“衍”字!父王曾笑言,此玉乃他与母后定情信物,见玉如见人。
他怎么会有一块?难道是父王给他的?
慕先生看着她骤变的脸色,轻声道:“很多年前,我遭逢大难,流落京城,幸得一位贵人相助,才保住性命,并赠我半块玉珏,言道他日若遇危难,可凭此玉求助。可惜,当我听闻京城惊变,星夜兼程赶去时,终究是晚了一步……”
他的声音带着沉痛的追悔,目光落在高熙然脸上,已是一片了然。“我曾受贵人大恩,无以为报。这些年,我一直在等,等一个能下出‘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步棋的人。”
高熙然再也抑制不住,泪水盈眶。她站起身,对着慕先生深深一拜:“熙然代父王,谢过先生高义!”
慕先生虚扶一下:“公主不必多礼。此地虽非绝对安全,但在我这院中,尚可保你无虞。只是……”他顿了顿,神色凝重,“你要找的人,或许并不在城主府。”
高熙然猛地抬头:“先生知道我弟弟的下落?”
“不确定。”慕先生摇头,“但我查到,当年霞宫之变后,确实有一蒙面人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过烟雨城,但并未进城,只在城外三十里的‘栖霞镇’停留数日便消失了。城主也曾派人暗中查访,却一无所获。”
栖霞镇……高熙然将这个名字牢牢记住。
“不过,公主殿下,你须得做好心理准备。”慕先生语气沉缓,“追杀你们的人,从未停止过搜寻。京城那位,对你们姐弟是志在必得。烟雨城也并非铁板一块,必有他们的眼线。你在此地的消息,恐怕瞒不了多久。”
高熙然擦去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我知道。多谢先生告知。栖霞镇,我会去查。”
“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慕先生道,“我会让吴大夫协助你。另外,你的灵力恢复如何?锁仙散之毒,非同小可。”
“已在慢慢恢复。”
“我观你气息,经脉似有郁结。我这里有一篇养气口诀,或对你有益。”慕先生说着,低声念出一段晦涩心法。
高熙然凝神记下,稍一运转,便觉体内滞涩的灵力竟活跃了几分,不由惊喜:“多谢先生!”
“不必谢我。”慕先生望向窗外迷蒙的雨丝,声音悠远,“这天下,欠霞宫一个公道。我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尽些绵薄之力。”
离开慕先生院落时,雨已停了片刻,天际露出一线微光,映得湿漉漉的青瓦闪闪发亮。高熙然握着那半块冰冷的玉珏,心中却燃起一团火。
栖霞镇。无论那里有没有弟弟的踪迹,她都必须去一趟。
回到临河阁楼,她将今日之事尽数告知沈修。沈修亦是激动不已,连声道:“天无绝人之路!有慕先生相助,我们找到皇子的希望便大了几分!”
两人当即决定,由高熙然先行前往栖霞镇查探,沈修则留在烟雨城,一方面养伤,一方面借助慕先生和吴老大夫的关系,继续打探消息,并留意城主府内外的动向。
三日后,高熙然收拾好行装,再次扮作寻常村姑,悄然离开了烟雨城。
栖霞镇坐落在苍莽山余脉之中,因晚霞栖留于此而得名,镇子不大,只有一条主街,民风淳朴中带着一丝山民的彪悍。
高熙然在镇上一家简陋的客栈住下,每日早出晚归,以采药女的身份在山中寻觅,实则暗中查访当年可能收留过弟弟的人家。她拿着慕先生提供的、根据当年线索绘制的蒙面人画像,小心打听。
数日过去,一无所获。时间过去太久,镇上的人对三四年前的事早已记忆模糊,偶有说见过类似人物的,也指不出具体去向。
这日黄昏,高熙然从山中采药归来,经过镇口的老槐树时,见几个孩童正在树下玩耍。其中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个陈旧的、编得有些粗糙的草蚂蚱,正咯咯笑着追逐同伴。
高熙然的脚步猛地顿住。
那编草蚂蚱的手法……她太熟悉了!那是宫里一个老嬷嬷教她的独门手法,她小时候常编给弟弟玩,还曾笑话他编得歪歪扭扭。弟弟失踪那年才十二岁,若他活着,定然还记得!
她强压住心中的激动,缓步走过去,蹲下身,柔声对那小女孩道:“小妹妹,你这草蚂蚱编得真好看,是谁教你的呀?”
小女孩抬起头,眨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是哑叔教我的!”
“哑叔?”高熙然的心跳得更快了,“哑叔在哪里呀?”
小女孩指向镇子西头:“哑叔就住在山脚那边的木屋里,他可厉害了,会编好多好多小玩意儿呢!”
高熙然谢过小女孩,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维持着平稳的步伐,朝着镇西走去。
越靠近那山脚下的木屋,她的心跳得就越发急促。木屋看起来十分简陋,屋顶铺着茅草,周围用篱笆围了个小院,院里晾着些草药,几只鸡在悠闲地啄食。
她走到篱笆门外,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院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身形瘦削的男子出现在门口。他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面容普通,甚至有些木讷,眼神平静无波,在看到高熙然时,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
高熙然的目光,却瞬间凝固在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上——那手腕内侧,有一道寸许长的、淡粉色的疤痕,形状像一弯月牙。
那是弟弟高熙明六岁时,调皮爬树摔下来,被树枝划伤留下的!她绝不会认错!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高熙然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道疤痕,身体微微颤抖。
男子看着她激动的模样,眼中的疑惑渐渐转为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沉默地看着她,许久,才用有些沙哑、似乎很不习惯发声的嗓音,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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