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浓稠的墨,将高熙然彻底吞没。她没有坠落,也没有漂浮,只是陷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沉寂里,意识像被水泡得发涨的棉絮,沉重又模糊。
忽然,远处亮起一点微光。
那是霞宫的宫灯,昏黄温暖,在雕花木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穿着小小的宫装,梳着双丫髻,手里攥着半块桂花糕,正踮着脚往书房跑。
“父王!父王!你看我画的老虎!”
书房里,父王正临窗看书,闻言放下书卷,笑着朝她张开手臂。他的眉眼温润,鬓角尚无白发,指尖划过她画得歪歪扭扭的虎纹,朗声笑道:“然儿画的这是老虎?倒像是只偷喝了酒的猫。”
“才不是!”她鼓着腮帮子,把桂花糕塞进父王嘴里,“这是威风凛凛的大老虎!像父王一样厉害!”
父王笑得更欢了,刮了刮她的鼻子:“好好好,像父王。我们然儿以后要做比父王更厉害的人。”
窗外的风拂过,带着御花园里玉兰的清香。她趴在父王膝头,看他提笔写字,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守正”二字,笔力遒劲。
“父王,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守得住本心,行得正大道。”父王的声音低沉而郑重,“然儿记住,无论将来遇到什么事,都不能丢了这两个字。”
光影忽然晃动起来,像被狂风搅乱的水面。
宫灯灭了,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的火光。红得发紫的火焰舔舐着飞檐斗拱,将夜空染成一片炼狱之色。
她回头,看见母后穿着朝服,站在宫殿的台阶上,鬓发散乱,却挺直了脊背。一支箭射穿了她的胸膛,她却没有倒下,只是朝着高熙然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然儿……活下去……”
那笑容像烙铁,烫在她心上。
她钻进密道,黑暗中,她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忽然,一只小手抓住了她的衣袖,是弟弟高熙明,他脸上还挂着泪珠,却用力攥着她的手,哑着嗓子说:“姐姐,别怕,明儿保护你。”
他手里还攥着那个她编的草蚂蚱,草茎被捏得变了形。
密道尽头的光亮刺得她睁不开眼,后面的话被利刃入肉的声音切断。
她跌跌撞撞地跑,身后是追兵的脚步声。她摔倒了,包裹里的《玄机策》掉出来,书页散开,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她看见父王在书页上批注的字迹,看见那句“霞宫若倾,以民为基”。
她爬起来,继续跑,跑过尸横遍野的宫道,跑过血流成河的城门,跑进茫茫夜色里。
不知跑了多久,脚下忽然一绊,她重重摔在地上。手心被一块尖锐的东西划破,渗出血来。那是一块漆黑的碎片,形状像鳞,摸起来冰凉刺骨,却奇异地钻进了她的伤口,消失不见。
她当时只觉得一阵眩晕,并未在意。
再然后,是清溪村的阳光。
王大娘端来的热粥冒着白汽,李大叔帮她修补篱笆时哼着不成调的山歌,宁穆子举着刚采的草药,仰着晒得黝黑的脸问她:“阿然姐,这个能治咳嗽吗?”
她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处的青山,手里搓着草茎,编出一个歪歪扭扭的蚂蚱。阳光落在身上,暖得让她想睡觉。她几乎要忘了那些血腥,忘了自己是谁。
可沈修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
“公主,该醒了。”
烟雨城的雨,淅淅沥沥,打在油纸伞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慕先生坐在棋盘前,指尖拈着棋子,轻声道:“置之死地而后生,落子无悔,方有生机。”
棋盘上的“困龙升天”局,白子被黑子围得水泄不通,却在角落藏着一线生机。
栖霞镇的木屋,烛光摇曳。高熙明坐在对面,低头编着竹篓,手腕内侧的月牙疤痕在光线下格外清晰。他忽然抬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递给她一个编好的草蚂蚱,和她小时候编的一模一样。
眼泪落下来,砸在草蚂蚱上。
最后,是那片染血的山林。
沈修倒在血泊里,胸口的箭羽狰狞可怖。高熙明朝她伸出手,口型是“姐姐”,然后刀锋落下,血花溅了她满脸。
暗卫们的狞笑,蝎尾划破空气的锐响,还有自己喉咙里发出的、不似人声的嘶吼……
“明儿——!”
她猛地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像被无形的锁链捆在原地。漫天的血色涌来,将她彻底淹没。她看见弟弟冰冷的脸,看见沈修圆睁的眼,看见父王和母后在火中向她招手。
“对不起……对不起……”她拼命道歉,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为什么没能保护他们?为什么活着的是她?
无边的悔恨和痛苦像潮水,反复冲刷着她的意识。她想沉溺下去,想永远留在这片黑暗里,不再醒来。
可就在这时,一丝微弱的暖意,轻轻落在她的手背上。
像阳光穿透云层,像炉火拂过冻僵的指尖。
那暖意很轻,却带着一种固执的韧性,一点点驱散着刺骨的寒意。
她混沌的意识里,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很坚定:
“阿然姐,醒醒……你说过要回来的……我还等着给你当大夫呢……”
那声音像一根线,轻轻拉住了她正在下沉的意识。
光影再次晃动,血腥和火光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溪村清晨的薄雾,是老槐树的清香,是少年笨拙却执着的呼唤。
她的手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黑暗中,那丝暖意刚要在指尖扎根,周遭的景象却猛地扭曲起来。
眼前忽然铺开清溪村的轮廓——熟悉的老槐树在村口摇晃,王大娘的炊烟从屋顶袅袅升起,宁穆子正蹲在溪边洗草药,裤脚沾着泥点。一切都和她记忆里的模样分毫不差,连空气里都飘着新麦的清香。
可下一秒,火光毫无预兆地从村头窜起。
不是霞宫那场冲天的烈焰,而是带着硫磺味的暗火,沿着草垛、木窗、屋檐悄无声息地蔓延。她想喊,想提醒大家快跑,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焰舔过王大娘的灶台,舔过李大叔刚修好的篱笆,舔过宁穆子晾在石头上的草药。
“阿然姐!”少年举着药篓朝她跑来,脸上还带着笑,浑然不觉身后的火舌已卷上了他的衣角,“你看我采了好多蒲公英,能治……”
话音卡在喉咙里。火焰瞬间吞没了他单薄的身影,那声“阿然姐”碎在噼啪作响的燃烧声里,像被烧断的草绳。
她疯了一样扑过去,却被无形的屏障挡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王大娘从着火的屋里冲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孩,刚跑出两步,就被从天而降的弩箭射穿了胸膛;看着李大叔举着锄头想去扑火,却被几个黑衣人影围住,刀刃落下时,他还在喊“阿然快跑”;看着那些熟悉的、曾给她递过热粥、帮她补过衣服的村民,一个个倒在血泊里,倒在燃烧的家园里。
老槐树的叶子被烧得焦黑,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黑色的雨。她认得那些黑衣人,认得他们袖口的银蝎纹——是冲她来的。是她,是她把灾祸带到了这片干净的土地。
“不——!”
她终于嘶吼出声,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想动用灵力,想撕碎那些黑影,可体内的力量像被冻住,连指尖都发不出一点光。只能看着火焰爬上最后一间木屋,看着整个村子在浓烟里坍塌,变成一片焦黑的废墟。
废墟中央,宁穆子那只没来得及收走的药篓,正烧得只剩一个竹骨架,里面的蒲公英早已化为灰烬。
“是我……都是我……”她跪倒在焦土上,手指抠进滚烫的泥土里,血珠渗出来,立刻被灼成焦痕。“我不该来的……我就该烂在那片山里……”
绝望像藤蔓,顺着骨头缝往心里钻。她以为清溪村是避风港,却没想过自己才是那阵最烈的风,走到哪里,就把毁灭带到哪里。父王说的“守正”,她早丢了;母后说的“活下去”,原来只是让她看着更多人因自己而死。
就在这时,手腕忽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暖意。
低头一看,是那块曾划伤手心的黑色碎片,不知何时从皮肤下浮了出来,正贴着她的手腕发烫。碎片里仿佛有细碎的光在流动,像有人在轻轻敲打着什么,一下,又一下。
“阿然姐……醒醒啊……”
模糊的声音穿透火海,带着哭腔,却执拗得很。
“药熬好了……凉了就不好喝了……”
“你说过……要教我认草药的啊……”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像一束光,硬生生在漫天火光里劈开一道缝。她手腕上的碎片烫得更厉害,仿佛在催促她什么。
焦土开始震动,燃烧的废墟像退潮般往后退去。她看见自己的手,不再是抠着焦土的血手,而是苍白瘦弱,被人轻轻握着。
“阿然姐……”
耳边的哭喊近在咫尺,带着水汽。
她猛地睁开眼。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宁穆子正趴在床边,眼眶通红,手里还攥着一块没烧完的艾草——那是他昨晚说要给她驱蚊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他凌乱的头发上投下一小片金光。
屋里没有火,没有焦土,只有药罐里飘来的淡淡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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