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丫躺在床上,晕乎乎的。
床比晒了一天太阳的棉花还暄软,人在里面总有种不真实感。
二丫转了好几个身,躺着、侧躺着、趴着卧着,试了好多个姿势都没有睡意。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果然是个贱胚子,硬邦邦的木板睡得香,脏剌剌的泥地躺得住,偏偏到了这上面,百般挠人不得劲。
虞夫人就是这个时候敲门的。咚咚。
二丫听见声响连忙喊道:“来喽!”打开门却是一个不认得的人。二丫多了分局促,嘴角轻抿,淡淡地扯出一个笑,“姐姐是有什么事吗?”
虞夫人脑中的杂思乱想被这一声‘姐姐’驱的一干二净。
她回神反笑,“是有事,不是一两句话说的明白的,我们进屋聊可好?”
虞城和其它水乡一样,进了晚就天凉露重的。二丫此时只着了个里衣,这后院里只有姑娘家,倒不担心失仪,就担心身子骨受不了这凉气。
“哦哦好啊。”二丫转身往里走,虞夫人在后跟着,留了半扇门。
落座之后,虞夫人竟一时不知从何开口。
其实我不是来当你姐姐的,我是来当你义母的。
呸呸呸,什么东西。
二丫凝神看着虞夫人。
虞夫人也不墨迹了,左右都是要说的。她上身略微往前倾,搭在桌上的胳膊也顺势往前,然后才开口说:“我是虞夫人,来找你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义女。”
二丫迟疑地重复了一遍,“义……女?”她眼中不是惊喜来临的不可置信,而是面对未知的质疑与惶恐。
二丫维持着嘴角的弧度,强装着镇定,扑闪的眼睫却成了情绪的表达口。
这般样子在生意场就是待宰的羔羊,在这方面,虞夫人是当之无愧的天赋猎手。她放松了身子,用往日里哄瑜儿的轻柔语调来哄着二丫。
“你对公主有恩,更是对虞府有恩。公主若是在虞城附近耽搁了,就是我们虞府办事不力。所以你不只是帮了公主,更是帮了虞府一个大忙。”
“本来我们以为是个成年人,毕竟现在的山上可遭罪了。谁知道是个小丫头,这么厉害靠谱勇敢的人是个小丫头,我们都没有想到。”
二丫的神色一点点变软。
虞夫人继续哄着道:“一开始只是准备了些银两道谢,可知道是你后我就改变了主意。一个小女孩独自拿着一笔钱用难用,守也难守,我就想着能不能寻个其它法子。”
“一见你,我就欢喜,像见了我家女儿一样,都一样伶俐可爱,这便有了收你为义女的想法。”
二丫彻底软化了,不知不觉间被虞夫人握住的手更是暖乎乎。她扭捏了下,最后细声开口,“那……你女儿见我也欢喜吗?”
虞夫人这次真的呆住了,她垂眼看着眼前这个小女孩,女孩应该抹了很多发油,隔着这个距离香味都直直往鼻子里钻,可发质看起来依旧毛躁,更别提发色了,像张没了生机的老纸。
二丫没听见回声,心底兀自生了凉。她喏喏道:“还是……算了吧。”手欲抽出时却感受到了一股劲,二丫不解地抬头。
虞夫人轻拍着二丫的手,“她是欢喜的,你不要担心。”至此虞夫人才真真涌出了几分慈爱,又补充道:“银两依旧会给,我再给你添两间铺子,总要有个傍身的。”
虞夫人的笑容温暖,在鱼光的照耀下生着辉,二丫似被灼到一般放下了眼睫,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抖,“好的,谢谢夫人。”
虞夫人轻嗯一声,“那我就先走了,你早些休息。明日就告诉大家,从今往后你也是我女儿。”
二丫再次躺到床上,绵软的被子依旧不真实,倒是手上被虞夫人拍过的区域有着二丫熟悉的人间感。
虞夫人的老茧与阿婆的老皮很像,干干的,是时间留给她们的东西。
我应该很开心,哪怕虞夫人什么都不给,但只要有了虞府义女这个称呼,我的日子会比和阿婆在一起还要好。
二丫想着想着,泪珠便滚进了枕头里。
*
二丫不是阿婆的孩子。
二丫是赖上阿婆的孩子。
倘若今晚虞夫人问二丫的年岁,要在她与虞瑜之间排个姊妹名称,二丫也答不上来。她只能说,她跟大丫差不多岁数。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片灰土地,是二丫记忆的初始点,不对,这个时候二丫还不是二丫,她是丢儿、是野孩。
灰土地上只零散十几户人家,凑不成村,做不成庄的。人们问起他们是哪里的,什么回答都有。
“五林村知道不?从村西头走个两三里就到俺家那了。”
“就在叶和村后头,很近的。”
若遇上些精明爱打探的,非追根问到底的,支吾搪塞不过去了,他们便会灰败起来,灰扑扑的,像那片灰土地一样。
然后问问题的人嗤笑一声,算作对话结尾。
这种嗤笑反而是灰土地收到的,最多的来自外界的色彩。不屑、轻视、鄙夷直直叫人涌出难堪的红、偏视的青以及心死的黑。
这般的五彩斑斓让灰土地上的人掉泪,随泪水落下的还有咒骂与祈求。灰土地在那里,平静地接受着所有。然后照样长不出粮食,种不出作物,坚持要让这片地上的人继续贫穷,与它一同灰扑扑。
某一天,这片地上就出现了一个丢儿。丢儿是在天将亮的时候被丢在这里的,她嗓音嘹亮,一哭一喊的,把人的怨气都引了出来。
“谁家的孩子,不管管啊?大清早的哭啥嚎啥,家里死的没人了啊?”张薇揉着眼踹开了门。
“我去!”张薇惊呼一声。
裹着这个丢儿的襁褓一看就是个好东西,散发着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气息。
张薇自是动了歪心思,她想要这个襁褓,这个能换不少铜钱的襁褓。
可是她不会要这个孩子。她才嫁过来,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有,怎么可能去养一个其他人的孩子。
于是张薇迟疑了,她的良善让这个丢儿、这个襁褓被更多的人看见了。
“我靠,这个得值不少钱吧。”
“肯定的,一百文都不止。我五林村的大娘买的一百文的料子都比不过这个。”
灰土地的人实在太穷了。
穷的只想要钱,不想要负担。
可再穷,他们现在还是个人。做不出拿襁褓、弃丢儿的事。
以丢儿为中心围了一圈人,彼此僵持着。丢儿不哭也不嚎了,睁着双水亮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这一圈人。
终于,一个大爷发话了,“都是这片地上的人,大家怎么想的心里也都清楚。想要拿这份钱的,每家得给孩子口饭吃。”
大爷有些声望,没人提出反对。
事情就这么说好了。
张薇从前是卖布料的,嘴会说话,还价也厉害的很,就派她和大爷一同去集会上卖了这襁褓。
孩子么,先给生养过的人带,其他人家就给带孩子的送些吃食过来。等孩子长大一点,便让她自己跑去每家要食。
襁褓卖了十三两,分发银子时大家伙都不敢相信。
“我嘞个!银、银子啊!”周婶摸了又摸,擦了又擦,还是震惊。
大爷站在一旁故作淡定,脸上的褶子却也开了花,“卖了十三两。”
十三两这是什么概念?
周婶想象不出来,对于她来说,一文铜钱都能让她一周笑得合不拢嘴。一两白银,一千文铜钱,她们大半辈子,哦不,一辈子都难有这么多钱,更别提十三两了。
周婶如此,其他人反应也大差不差。
这十三两白银成功地让丢儿留在了这片灰土地上。
时间流逝。
野孩到了能记事的年纪。
厌烦漠视,是她从每家获得的情绪。于是她愈发的不安、愈发的小心。
情绪在膨胀,食物却在缩减。从馒头糙米到草根清水,野孩学会了和狗抢食。
抢得过吗?当然抢不过。
可是这一行为给人带来了快乐,他们会慈悲的为野孩这一番真诚的表演献上他们的祝福——一顿堪堪饱腹的糙食。
这种慈悲好心并没有持续太久,好在野孩在他们善心离去时已经拥有了战胜狗的能力。
她躺在地上,侧着头,嘴贴着食物,以一种最省力的方式进食。远处的狗哈着气,怒然盯着她,比起这条狗,野孩更像未开智的兽。野孩开始难过,灰土地上再一次接纳了泪水。
阿婆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嘴里嘟囔着“造孽啊”,手上拿了张帕去擦野孩的泪。
野孩温顺地接纳着陌生人的好心。
其实她一直都是这般,温顺地接纳着所有。唯一对不起的,只有那条狗。
灰土地上的人给她的怜爱是在野孩还不记事的年岁里;稍微大了些,便是一种被担心赖上的疏离;时间再跑跑,就是露出来的不满与抱怨。
可他们偏偏还在做着一个梦,做着一个野孩家人找到他们,感谢他们给了他们大笔银钱的梦。
直到今年,野孩的身量超过了狗。他们才终于认识到:野孩是真正被抛弃的,她是丢儿,是不被要的。
他们平白无故多了份被人戏耍的愤恨。
而这些,野孩通通接受了。但在面对这种她从未了解过的好意时,野孩心中突然有了触动。
我要跟着她!
我要跟着她!!
我要跟着她!!!
——野孩赖上了阿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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