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最冷的那日,何知妤的手指肿得像小笼包。昨夜给小娘捂被窝时,她手背上裂开的红痕让何知妤想起沈夫人那摔碎的血玉镯子。窗纸扑簌簌抖着,她对着哈气数到第七朵白雾时,终于攒够勇气推开蒹葭阁掉漆的木门。
雪粒子打在脸上像撒盐,小娘给何知妤裹着三件夹袄还是缩成团。
正房檐角挂的金铃铛在风里叮当响,那是去年二姐姐生辰时父亲亲手系的。何知妤盯着自己露出棉絮的绣鞋,突然想起小娘说走路要数青砖——一块、两块…数到第三十九块裂了缝的砖时,书房门缝里漏出的暖风已经把她冻僵的鼻尖烘得发痒。
“三姑娘仔细门槛。”
紫鸳姑姑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时,何知妤正盯着父亲案头那方会冒热气的玉麒麟。墨汁顺着笔尖在纸上爬,像小娘给她画过的柳枝,可那墨色突然打了个转,变成大姐姐荷包上盘着的金兰。
“父亲……”何知妤学着小娘教的样子屈膝,结果被过长的裙裾绊得晃了晃。
暖阁里的炭香熏得眼睛发酸,这才发现父亲袖口绣着会发光的银线,比她枕头里漏出的芦花还要亮。
案上的甜白瓷盏突然“叮”地一响,何知妤吓得把冻疮手藏到背后。那些紫红色的斑块今早沾了雪水,此刻在暖意里苏醒,像被蚂蚁啃着指头。
“手伸出来。”
父亲的笔杆敲在砚台边上,何知妤瞧见他腰间挂着的红珊瑚珠子晃啊晃,比小娘藏在妆奁最底层的那个还要大。当裹着茧子的指尖碰到她手背时,眼泪突然不听使唤地砸在织金地毯上,晕开的小圆点。
“女儿要……要炭盆……”何知妤使劲咽回哭腔,“小娘咳出的帕子……有血……”
门外传来嫡姐银铃似的笑声,父亲忽然用掌心包住她红肿的指节。他的温度烫得她想缩手,却看见他眉头皱起沟壑,就像去年中秋小娘跪在地上擦拭打翻的桂花糕留下的纹路。
回去时紫鸳姑姑往她怀里塞了个鎏金手炉,何知妤蹲在结了冰的锦鲤池边数里面冻住的水泡。小娘总说池子东头埋着她出生时种的桃核,可她现在只想知道,为什么父亲书房的炭盆比她睡了五年的棉被还要暖和。
梅树枝头突然掉下一截冰凌,在雪地里摔成星星形状。何知妤把手炉往夹袄深处藏了藏,忽然记起晨起时小娘给她梳头,那柄缺齿的木梳勾住了她腕间褪色的红绳——和父亲今日束发的丝绦,分明是同个颜色。
蒹葭阁果然暖了,父亲在那日之后还来看了小娘两次,小娘很开心,特意给何知妤绣了条新帕子。小娘擅绣,虽从前是商贾出身,但一手苏绣的功夫极是细腻。帕子上绣的是一枝雪梅,放在掌中,轻得觉不出分量。可那绣雪的银线在光下会流转,花瓣里的红丝能分出深浅,稍一晃动,整朵花都像活过来了一般。
只不过这炭火,不过就持续了短短四日,便又回到从前那样。
所幸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快,只是这一遭,小娘像变了个人一样,尤其在念书这事上。
二更已经敲过许久了,蒹葭阁的灯却还亮着。小娘斜倚在柱上,银簪子随她点着桌面的动作轻晃,簪头在暖黄烛火下却泛着冷光。
“手。”她突然开口。
五岁的孩子一哆嗦,慌忙把撑在桌沿的左手缩回来。描红纸上的《女诫》字迹已经晕开一片,是方才打瞌睡时笔墨停在纸上弄的。
小娘拈起绣花针,在烛火上掠过,盯着她指间的银光,突然被捏住下巴。“小娘……姝儿困……”话间已染上了哭腔。
“小娘也想睡觉,但姝儿的《女诫》,背出了吗?”
说话间针已扎进手心,血珠冒出。“只有把小娘教你的学好了,父亲才会喜欢姝儿的”,小娘敲了敲桌面,“继续吧。”
一日午后,小娘在厢房小睡。何知妤坐在桌前,脊背挺得笔直,专心致志地盯着跟前。书案上的《女诫》翻到“妇容”篇,偷偷翻开下边压着的一角《西厢记》画本。
窗外墙头的青砖突然簌簌落灰。一只花骨朵儿“啪嗒”一下掉在桌前。
“谁?!”猛地合书,簪头的穗子扫过耳尖。抬头时,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
少年一袭玄色骑射服趴在墙头,手里还捏着半块啃剩的绿豆糕。早春的风掠过他束发的缎带,带起一缕清凉。
“你这《湘西记》背到哪卷了?”他晃了晃油纸包,“背完这章,请你吃刘婆家的玫瑰酥。”
何知妤清醒地感到脸一红有些发胀,顿时有点干坏事被发现的无地自容的感觉。
檐下铁马“叮”地一响。这才发现,少年腰间的玉佩竟刻着镇北侯府的徽记。
暮色染红窗棂时,蒹葭阁外忽然飘来阵阵香气。
小娘用浸过药汁的帕子包住何知妤的手指,轻声说是正房来贵客了。她踮脚扒着漏窗,看见八宝琉璃灯把游廊照得透亮,比除夕那夜嫡姐放的莲花灯还要晃眼。
谢家马车碾过地面的声响很特别,铃铛在玄色锦帷上叮咚乱撞。谢夫人石榴红斗篷扫过何府门槛时,何知妤正把手藏在石青帘子后,偷偷数那琉璃珠子。
“三姑娘该换身衣服了。”紫鸳突然出现,惊得她碰翻了小娘熬药的陶罐。滚烫的药汁在石板地上画出歪扭的枝桠,小娘慌忙用绣鞋抹去痕迹,却抹不平她眼底骤起的涟漪。
宴厅暖得让人发昏。何知妤缩在末席盯着玉盘里的露团,那上面的雕花竟会随着烛火转动。谢家小郎君的声音清亮,似檐角化开的冰水:“晚生前日得见圣上御赐的《寒林图》,倒觉得不及何世伯书房那幅《雪溪垂钓》……”
父亲朗笑。偷眼望去,谢谨怀月白锦袍上的银竹纹随动作流淌,他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挑,似有潋滟的流光坠入眉梢。
自那日起,谢家那位小侯爷时不时就来何府缠着何知妤玩闹。只是他从不走正门,总从她厢房边的墙头翻进来。
“喂,木头,怎么又在看书?”谢谨怀又趴在墙头冲她嚷。何知妤早习惯了他这般不学无术的模样——毕竟他是谢老将军老来得子,而他大哥已是战功赫赫的将军了。
“你懂什么……倒是小侯爷你,为何不走门?总往我这偏房来也不嫌寒酸。”
“真是木头脑袋!”他翻身跃进院里,靴底沾的雪粒子簌簌往下掉,“从正门走要通报你爹,进来还得绕十七八个弯。我们两家四舍五入不过一墙之隔,翻进来多痛快!”
何知妤叹了口气转身回屋,他却追到书桌边的窗棂旁,变戏法似的掏出个食盒:“刘婆家新出的樱桃糕,连宫里的蜜煎局都做不出这滋味。”红玉似的糕点盛在青瓷碟里,甜香混着他身上清冽的松针气息漫进来。
她捏着书页的手指紧了紧——自开春后,小娘便拘着她不许出门,成日关在屋里学琴棋书画。谢谨怀这纨绔倒成了她灰暗日子里的活色,那些纸鸢、九连环、花钿,甚至吓人的蝈蝈笼子,她向来怕这玩意,便让他赶紧带走了去。至于剩下的小玩意,都被她悉心装于盒中藏在床下木匣。
每每他来,她也一直告诉白芷莫要声张,免得让小娘知晓。
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谢谨怀好像一直处在何知妤的生活中。她曾问过他,每天往何府跑,难道父亲母亲都不曾过问,学业功课可都来得及吗。
“舞文弄墨可不适合男人,我将来要想兄长一样,驰骋沙场,保家卫国!”谢谨怀大大咧咧道。
何知妤心里觉得好笑:“满朝文馆,不都也是男人。”
他被这句话弄得尴尬了起来,大两岁的少年红了脸,“啊..也是,反正!我来保家卫国,保护你舞文弄墨,你管别的男人干嘛。”
她笑了笑,不再理会他,继续看起了书。谢谨怀倒也没闲着,在院中折了枝花,不偏不倚丢在了她书上,这次不同于花骨朵,而是一直盛开着的樱珠。
“喂,木头,那书上怎么说的来着,元稹的那个?什么君?”
何知妤捏着盈盈盛放的花枝轻笑:“难得小侯爷记得句诗,当是樱桃花下送君时……”
“一寸春心逐折枝!”他接得飞快,眉眼在春光里弯成狡黠的弧度。
她心头猛跳,皱了皱眉,想到这句诗的含义,才明白自己竟是被这小侯爷开玩笑了。起身便要关窗子,却被他用手抵住窗棂。
“怎么了嘛怎么了嘛,本侯爷都记得的是你怎对不上了,”
“喂喂,还是不是朋友了!”
何知妤叹了口气,也是,想来,他这样,许是不知道这诗的含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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