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比划,祝千行和他嘴里那些连珠炮一样的问题彻底哑火。
小哑巴的头发大约许久没剪过了,发丝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祝千行不自觉伸手,替他拢了拢头发,语气也缓了下来。
“你几岁了?”
问完这句,原本还乖乖站着的小孩儿忽然后退了一步,脸颊和头发远离他的掌心,局促地看了一眼边上处理事情的主管,缄口不言——不,连比划也不比划了。
祝千行干咳了一下,悬着的手缩回来,同时也从小哑巴的这番动静里明白,小孩儿肯定是没成年,而且被人叮嘱了什么,不敢与外人道。
哑巴,未成年。
祝千行刚准备起身去找别人问个明白,忽然心绪一悸,他也在这样的年纪兼职过,刷过盘子洗过碗,冲过咖啡调过酒,在这里当侍应生应该是这小孩儿能找到的顶好的工作了吧。
他还想把人偷偷拉过来多问几句,小哑巴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祝千行白衬衫上的褐色斑驳,飞也似地跑开了。
一惊一乍的,和祝千帆一样。
祝千行感慨了几句他的年纪,潦草擦了擦脖子里和衣服上的咖啡渍,正忙着收拾自己,跑开了的小孩儿竟然又回来了。
怀里抱着一件衣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把一张写了字的便利贴递给他。
“我的衣服,干净的。”
小孩儿的字写的并不如他的脸那么白净好看,他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小门,提示祝千行可以到那里去换衣服,然后把怀里的衣服推给了祝千行。
“你的衣服我也穿不上啊……”祝千行嘀咕着,他到底比这小孩儿大了许多岁,但把衣服抖开给人比划的一瞬间,他就沉默了。
这是件有些过分宽大的卫衣,若是穿在小哑巴身上,下摆要垂到大腿了。
衣服有些旧,但带着干净的香味。
祝千行抬头,恰对上一双小心谨慎又满怀期待的眼睛。
到底不好拂人意。
他捞着卫衣,大步朝小门走去了。
门里放着一张只有臂长宽窄的小床,有人睡过的痕迹。
祝千行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解开了脏污的衬衫的扣子。
对小孩儿来说大的出奇的卫衣对他来说刚好,祝千行换好衣服,刚一出门,脏了的衬衫就被小哑巴抢去了。
随之递来的是另一张便利贴。
“麻烦留个地址,我洗干净给您送去。”
祝千行本来觉得有些麻烦,他不在乎那件衣服,但想到自己身上还穿着小孩儿的卫衣,到时候怎么还也是个问题,于是就大笔写下了自己的住处,和人讲清楚,到时候衣服换衣服,谁也不占谁便宜。
他的字是正经临帖练过的,和小哑巴歪歪扭扭的字挤在一起,完全不搭调的两种字体竟然隐隐有些和谐。
小哑巴把便利贴折好了放在围裙口袋里,轻扬嘴角,伸出两根大拇指朝他弯了弯,然后又把中指放在嘴唇上,接着举起手在耳后晃了晃。
后来祝千行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大拇指弯弯是谢谢,中指放在嘴唇上、晃动手掌是哥哥。
小哑巴说,谢谢哥哥。
……
离下个项目开工还有段时间,祝千行这次能在家待一个月,他紧赶慢赶终于还是在中秋的前一天回来了。
他洗完澡,悠闲地坐在沙发边上擦头发。
人累久了突然闲下来脑袋会突然放空,在野外住了那么久的帐篷,好容易回到不用风吹日晒的家里,祝千行整个人都像微醺一样懵懵然。
连小孩儿什么时候从房间里走出来,又是什么时候从他手里夺过毛巾的都不知道。
何向辜的指节锢在他的脑后,一面擦拭一面揉按,祝千行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他累的沾枕头就能睡着了,但还是撑着精神和人说话。
“路过若羌的时候带了特产回来,在背包里,你拿出来尝尝。”
祝千行还是觉得出去一趟得带点什么回来给小孩儿尝个新鲜,所以上火车前顺手拿了包杏干和灰枣,只可惜在乌鲁木齐转车的时间太紧了,没来得及好好逛逛,也不知道小香菇会不会喜欢。
按揉的手停下了,夜幕降临,何向辜伸手按了灯的开关,祝千行在骤亮的光芒里睁开眼,看见小孩儿两手飞快地比划着。
“我收拾过了……吃的拿出来了……你要吃我现在去拿——不用,我不饿,闻了两天的火车味现在还想吐呢,不用管我,你先做作业吧,我去给你做饭。”
说完,祝千行栽愣愣站起来要往厨房去,结果被人压着胳膊又按回了沙发里。
这一年里,小孩儿身条抽长,力气也大得有些惊人了。何向辜站在反应不及被压倒的祝千行边上又比划起来。
“饭做好了……”
祝千行一字一句翻译小孩儿的手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怎么总让你照顾我呢,那先吃饭吧,吃完再写作业,我看着你吃。”
何向辜自然地摆好两副碗筷,走回厨房,掀开铝锅的锅盖,取下篦上热着的炒菜,把闷得有些过了的米汤盛出来。
祝千行看着被人端到面前的热饭菜,心里忽然一抽。
在乌鲁木齐转火车的时候他趁着信号好给小孩儿发了个消息,模糊说今天能到,这么一锅米汤,放假在家的何向辜大约是把饭从早闷到晚,才在傍晚时节等来一个终于回家的他。
“吃饭!”
祝千行把自己刚刚说反胃的话抛之脑后,闷头吃起小孩儿做好的饭菜。
这样的时候,暖黄的灯光照着,何向辜就算端上来一盘石头子,对他来说都是佳肴。
祝千行吃完饭还坐着发饭晕的空当里,何向辜已经把锅碗都收拾好了,祝千行悬着胳膊无处插手,尴尬地靠在笨重的木头椅子上揉了揉头发。
小哑巴把生活过得井井有条,他好像压根没什么回来的必要。
把小哑巴带回来的一年多里,祝千行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出差,真正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不过三四个月,但人在外面风餐露宿的时候,还是无时无刻不想回来,哪怕是现在这样和小孩儿相对无言,他也感觉舒坦许多,像是心有了着落。
“你要写作业吗,我看着你写吧。”
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那样也太不像个哥哥了。
何向辜点头,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祝千行得以被允准进去他的卧室。
临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崭新的学习桌,祝千行在山窝里数星星的时候突发奇想买的,何向辜收到货以后他才知道这东西需要自行组装。
“挺结实的,你装的不错嘛。”
祝千行搬了把椅子仰坐在边上,脚跟磕在桌腿的升降架上,说出来的话莫名激得桌前正襟危坐的何向辜腰身一直,坐得更板正了。
何向辜从书包里掏出一摞东西放在祝千行面前,低下头来继续写他的物理卷子。
“物理、数学,还有今早布置的作文,这才假期第二天你就把作业都写完了,那现在在写什么呢?”
祝千行又开始不好意思了,他人虽然在家长微信群里,但因为工作忙碌和祖国的幅员辽阔导致的两地时差,总是不能第一时间传达老师布置的作业,也不知道祝千行是怎么自己找人问出来的附加作业又一早就写完了。
卷子被竖起来展开在祝千行的跟前,他这才看清小孩儿在自己做真题训练,这不在老师千叮万嘱要家长监督孩子完成的作业范围内。
“哦哦,那我帮你检查一下吧。”
祝千行随手翻开一本练习册,在小孩儿还是不太好看的字体里揣度他的做题思路。
何向辜拖了半年才上高一,这半年里祝千行买了大把字帖勉强把小孩儿野蛮的字体纠正回来一些,现在看着倒是顺眼许多。
翻着翻着,从练习册里掉出来了一张粉色的轻薄再生纸来。
“高三动员会通知……要开家长会了吗?”祝千行扫了一眼上面的日期,恰好是中秋假期后的第二周,何向辜一直没说,大约是怕他又像之前那样,待两天就走了。
“这次在家待一个月。”
祝千行话音刚落,写作业的何向辜立刻停笔转过身来,看见他手里捧着的粉色通知单,脸上溢着说不出的喜悦。
小孩儿的四指并起来,掌心在半空中弯了一弯。
可以吗?
何向辜眼神小心翼翼,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着高度,看得人的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祝千行读懂小孩儿的手语,咧嘴笑了一下:“当然可以。”
小哑巴得到回复,高兴地收起通知单,动作到一半,又伸手开始比划起来,眉梢也因此而紧皱。
表情有时候也是手语表达的一部分,祝千行还是近来才知道的。
“你问我祝千帆怎么办?他有他妈妈呢,用不着我。”
祝千行的脸色在他比划出“弟弟”两个字以后就不太好了,祝千帆和他在一所学校,何向辜看他一脸的沉重,以为惹了人不高兴,又开始惶恐起来。
“我没生气,就是太累了,你写作业吧,我看着你。”
少年听话地坐正继续伏案,只用余光扫着一旁的人,祝千行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练习册。
过了一会儿,练习册朝上的那一页许久不动,何向辜抬头,祝千行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
祝千行的确是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何向辜方才的惶恐神色,和当初站在他家门口时一模一样。
他没想到公司业务紧俏,连实习期的新人也要出差。他相完亲不久后,就被派去了西北出外业,这一去就是三个多月,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入冬时节了。
当时去的匆忙,他完全忘了卫衣和小哑巴那件事,拎着包跟上科室里的前辈就坐火车往大西北去了。
这次去的是个光伏项目的前勘现场,祝千行的脑子被嘉峪关的风吹得要干透了,每天睁开眼就是背上仪器跑现场,辽阔的西北大地上毫无遮挡,直照的阳光把他晒得不成样子。
回来之后放下仪器的第一件事,祝千行只想回家好好洗个澡。
只是他刚爬完楼梯,就看见一个人在他家门口站着。
老旧的楼道不怎么透光,祝千行跺了跺脚,惊了不太灵敏的声控灯,也吓了那人一跳。
祝千行看清了他的脸。
白净,好看,头发比之前又长了许多,鬓发已经能挂在耳后了,看样子这一百多天里压根没去剪过。
被人用惶恐的像虎鼬一样的眼神望着的时候,祝千行这才想起自己忘了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他当时心里想,这小哑巴时隔三个月还能再来,难不成那件卫衣是金子做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