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出差忙忘了,我这就把衣服拿给你。”
祝千行满怀歉意,顾不上去接他递过来的衬衫,背着差点把小哑巴蹭倒的登山包去开门,结果老旧的防盗门偏偏在那一刻开始抗议,他努力许久,没打开门不说,“咔哒”一声,钥匙还断在了锁孔里面。
“你稍等一会儿,我叫开锁公司来。”
祝千行随即在贴满小广告的防盗门上随手找了个好几个“8”的号码打过去,报了地址。
刚放下手机,胳膊就被人拽了一下。
小哑巴的两只手比划着什么,祝千行看着他一会儿伸指头一会儿摸脸,读不懂手语,只以为是小孩儿在担心要不回衣服,赶忙向人保证:“放心,等会儿门开了,我肯定把卫衣还给你。”
小哑巴一听,比划得更快了,脸色也跟着着急起来,两只手在半空中飞绕,快得要擦出火星子来。
“什么意思,这是手语吗?”
压根不懂手语的祝千行也跟着干着急,抓耳挠腮了一阵还是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干脆把被风吹得有些粗糙的掌心摊在了小孩儿的面前:“我记得你会写字来着,你想说什么,写给我看,好吗?”
小哑巴一瞬错愕,随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细长瘦削的手指捏着祝千行的手腕抓得死死的,另一手伸出食指来在祝千行的掌心轻轻划拉。
祝千行刚从外面回来,掌心微凉,小哑巴穿得单薄,指尖也微凉。
“我不是来要衣服的……”
祝千行从小孩儿歪歪扭扭的比划里一字一顿地品读他的话语,手腕短暂被松开之后,叫人一直夹在大臂和身体中间的衬衫塞进了他的怀里,小哑巴又写:“还给你。”
他指了指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又指了指祝千行,再次弯了弯大拇指。
小孩儿不是来要那件卫衣的,他只是想把祝千行的衣服还给他。
祝千行很久没回家了,他不相信小哑巴只来这么一回就能恰恰好和他碰上。
更为可能的情况是,三个月里,小哑巴无数次敲响这扇没人开的破旧防盗门,只为了物归原主。
祝千行愣住了,他看向弯动大拇指的小孩儿,少年的身上罩着一件和那天借给他穿的同样宽大的衣裳,胸口还有校徽的图案,但上面的校名根本不是当地的。
倒像是什么人捐来的不要的旧衣裳,被一个身板瘦削的孩子视如珍宝一样洗干净罩在身上。
小孩儿脸上挂着笑,清澈的瞳孔流露真诚,对着祝千行鞠了个躬,起身要走。
不知被何等莫名的情愫推动,祝千行一把拉住了他,
被掣肘的少年顺势转头,他猝不及防对上了那样一双什么杂念都没有的眼睛,心里的棉花堆像是压进了一块铁秤砣,高高低低,没个平坦的地方。
“卫衣还是要还给你的,而且……陪我等会儿吧,这儿的声控灯时好时坏,我怕黑。”
祝千行酝酿出一个谎言,他在夜幕降临后的荒野风餐露宿,却惧怕此刻头顶闪烁的明灭灯光。
小哑巴信了。
他真的停下了离开的脚步,走回祝千行的身边,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发丝随着脑袋的晃动而从耳后散出来,罩在宽大校服里的整个人像是恐怖片里长发飘飘的鬼魂,头顶的灯泡又开始闪烁,一时间,祝千行也不知道到底哪个更骇人了。
祝千行放下背包,又把掌心伸到了小孩儿的面前:“我们来聊天吧,我用嘴巴说,你用指头写。”
小哑巴点点头。
和风沙作伴一百多天没怎么说话的祝千行又打开了话匣子。
他问一句,小哑巴就写一句,少年尚且柔嫩的指尖在他有些粗粝的掌纹里滑行,触感如长途跋涉的旅人**的双足趟过荒草,在麻木里摩擦过一些别样。
“你每天都来这等我吗?”
【不是,下雨天就不来。】小哑巴一笔一划地写,大约知道自己字写得不好,因而努力想写清楚些让祝千行能辨识。
“为什么?”
【没有伞。】小哑巴眨眨眼睛。
“咖啡厅给的钱不够买伞吗?”
【没去了。】小哑巴犹犹豫豫,三个字拖了很久才写完。
那天咖啡厅的主管把一张储值卡递给祝千行赔罪,他并没有接过来,只是嘱咐人要善待小哑巴,就匆匆离开了。
拍桌子的暴发户恶人先告状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给已经离开的祝千行打电话了解情况,祝千行在电话里讲的明白,还额外说了不关小孩儿的事。
结果警察走后,咖啡厅老板顾念起小哑巴的年纪和身体缺陷,不愿再为此而招惹是非,把他辞退了。
祝千行从小孩儿“干不下去了”的简单回答里串联起整个故事,这时才骤然发觉,他虽然替人解了围,但也害人丢了工作。
【不关哥哥的事。】
小孩儿敏锐地察觉到祝千行脸上的懊悔与歉意,连忙写了几个字,写得极为潦草,祝千行努力分辨才能看读懂。
他抓住了小哑巴的指节:“那你现在都做什么?找了新的工作吗?”
祝千行太急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让小孩同时失去了书写和比划两种表达形式。
小哑巴绷着嘴唇,有些窘迫地望着他,轻轻挣扎了一下,手指就从粗粝里挣脱出来了。
他手悬在半空下意识想写什么,可又怯于主动去抓面前人的手,没了祝千行的手掌做载体,他什么也写不了。
这时候祝千行才发现,小哑巴着急的时候下意识会张嘴,只是无论唇瓣如何翕张,如何拼尽全力,都只能发出一些“啊”、“咔”、“哦”之类的简短音节,连不成有具体含义的句子,反而让他的神色更加赧然。
祝千行只能把手掌又一次地摊开来,小哑巴得救,一笔一划写下答案。
【我在隔壁小区做义工。】
小哑巴牵动嘴角,眸间笑意从发丝缝隙里顶出来,而后又接着写:【有饭吃,别担心。】
他撤回双手,一手摊着一手拨弄,做出吃饭的动作来宽慰人心。
祝千行还没从他小心翼翼的回答里咂摸出什么味儿,一阵脚步声传来,开锁的人到了。
小哑巴一通比划,摆了摆手,从上楼来的开锁匠与墙壁间的狭小缝隙里穿过,下楼去了。
怔在原地的人,只看懂了最后那个象征着告别的挥手。
开锁,进门。
一直到洗完澡躺在床上,祝千行还没从刚才的事情里回过神来。
热水洒落,在濛濛水雾里,祝千行的脑子里总有一个穿着宽大衣裳的小孩儿在晃。
一会儿弯动大拇指,一会儿歪着头笑。
阴魂不散。
来无影去无踪的,可不就跟个魂儿一样吗?
不对,他去有踪……他说他在隔壁社区做义工。
祝千行睡着之前想,还是要赶紧把卫衣还给人家。
他也穿过那样的旧衣裳,最知道一件没有破损和脏污只是稍微宽大些的衣服有多么的难得。
第二日一早提着装卫衣的纸袋出了小区门,祝千行才想起来他压根不知道小哑巴口中的隔壁到底是东南西北哪个隔壁。
小哑巴像一条滑溜溜的鱼,跃出水面朝他吐了个泡泡,又跳回了大海里。
纸袋的挂绳偏巧此时断裂,祝千行长手一捞,把小孩儿的衣服抱在怀里,直冲马路对面的小区而去。
不就是东南西北吗,小哑巴能在家门口等他那么久,他当然也可以把附近的小区翻个底朝天。
直到找到人,把衣服还回去。
一无所获地走出第一个小区的时候,下起了零星小雨,祝千行下意识把衣服护在怀里抱得更紧的时候,忽然想到小哑巴写下的“没有伞”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小哑巴把衬衫还给他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个体面的纸袋,他就是这样抱在怀里来回跋涉。
如果下雨天仍过来等他的话,不光自己会淋湿,衬衫也会淋湿。
祝千行加快脚步,在雨下大之前,冲进了另一个小区的便民服务大厅里。
守在服务台后面的女工作人员以为他是来避雨的,忙把毛巾和热水递上,可祝千行只是环顾四周,想在冷清的大厅里找到熟悉的人影。
他问穿着红色马甲的工作人员:“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义工,他是个……他不会说话。”
“哑巴”两个字哽在祝千行的喉咙里,到底也没跳出来。
工作人员扫了一眼他怀里抱着的衣服,祝千行立刻把卫衣抖开给人展示:“对,这个衣服就是他的。”
在祝千行殷切的目光里,那人犹豫着说了一个名字:“您说的是何向辜?”
“他叫何香菇吗,我不知道……他眼睛大大的,头发长长的,长得很漂亮,个子不是很高比我低一点儿,他说他在这附近做义工……”祝千行手忙脚乱地比划着,越是不达意,越想起小哑巴比划手语时候的样子。
工作人员听他说了一会儿,从服务台后面掏出来一本登记册,翻到某一页,递给他看:“是他吗?”
登记表上贴着一张一寸红底照片,照片里的小孩儿看起来只有上小学的年纪,但眉眼,特别是无意识抿紧的嘴唇,都像极了祝千行见过的样子。
祝千行缓慢地点了点头,盯着登记表上的信息看。
登记表上的字迹和写在便利贴上的那些话一样歪歪扭扭,
不是香菇,是何向辜,原来小孩儿名字里的三个字是这么写的。
登记表很快被工作人员收回,女人警惕地打量着祝千行:“你是他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只是他帮过我的忙,想来谢谢他。”
祝千行如释重负一样把衣服捧上服务台:“麻烦您把他的衣服转交给他。”
女人看着他摇摇头,又把衣服推了回来:“恐怕不行,他已经有段日子没来了。”
“什么?”
那他怎么说自己最近在做义工呢?
“半年前,有个开咖啡厅的老板来办事,看他可怜,就允许他到自己的店里当学徒。那之后,何向辜就没来做过义工了。”
咖啡厅的小学徒在顾客的刁难里百口莫辩,虽然得到了祝千行的仗义执言,但也因此丢掉了工作。
祝千行还陷在小哑巴何向辜再次失联的情绪里,女人的话还在继续:“这孩子真是可怜,一个人无依无靠的,也没个家……”
“他是孤儿?”祝千行对这个身份词很敏感,忙追问。
女人摇头,又点了点头。
“唉,算是吧。”
十分钟后,祝千行抱着卫衣走出了服务大厅的大门.
小雨已经停了,但不知何时开始下的雪落了薄薄一层,铺在尚青青的草木上,像是给世界淋了一层糖霜。
雪花落在人行道上,落在祝千行的肩膀上。
他整个人都是懵的,脑子里不断回荡着那人的话。
“何向辜的爸爸常年在外面赌博不回家,欠了高利贷,要债的人提着刀追上门,妈妈为了保护他,夺刀杀了人,被判了刑。”
“也是从那之后,他就变成哑巴,不会说话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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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再寻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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