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的春天来得迟。已是三月，山脚下染了新绿，峰顶依旧白雪皑皑。
顾铖今年来得比往年都早。他牵着两匹马，一匹驮着行李，一匹驮着个巨大的竹箱，箱侧开了数个小孔。
冰窟内，谢沉璧的虚影正在冰台上刻画什么。见顾铖进来，他指尖一顿，痕迹悄然消失。
“今年早了许多。”谢沉璧打量他，“路上没遇麻烦？”
“想你了，就来得早。”顾铖笑着卸下竹箱，神秘兮兮地拍拍箱壁，“猜猜带了什么？”
谢沉璧挑眉：“总不会是活物。”
箱门打开，竟真钻出只雪白的小狐，一双碧眼怯生生地打量四周。
“雪山灵狐，通人性的。”顾铖挠挠小狐下巴，“想着你一个人...咳，一个魂寂寞，给你作伴。”
谢沉璧虚影飘近，指尖虚虚拂过小狐头顶。小狐不但不躲，反而亲昵地蹭那虚无的指尖。
“它看得到你？”顾铖惊讶。
“灵物能感知魂魄。”谢沉璧语气柔和了些，“起名了？”
“还没，等你起。”
谢沉璧沉吟片刻：“叫春风吧。”
顾铖一怔，随即了然——春风不度玉门关。这是谢沉璧对自己永困雪山的自嘲。
小狐却似很喜欢这名字，欢快地围着虚影打转。
安置好小狐，顾铖照例取出今年带来的新奇物件：汴京新出的墨锭，杭州的丝绸，甚至还有套精雕的玉酒器。
“说了我用不上。”谢沉璧看着那套酒器，无奈。
“我看着高兴。”顾铖自顾自摆开杯子，斟满两杯，“来，庆祝郭旗家老二满月。”
他仰头饮尽一杯，另一杯推到虚影前。酒香氤氲，穿过虚无的手。
谢沉璧静静看他：“你今年有心事。”
顾铖斟酒的动作一顿：“这么明显？”
“你笑得太用力了。”
顾铖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我娘病了一场，不严重，但提醒了我件事——她年纪大了，我得回去接手镖局，不能再年年往外跑。”
冰窟内一时寂静，唯有小狐玩耍的细微声响。
“应该的。”谢沉璧声音平静，“你早该如此。”
“我会找机会来看你。”顾铖急急补充，“或许不能住满一月，但...”
“顾铖。”谢沉璧打断他，“不必了。”
顾铖愣住。
谢沉璧的虚影飘到冰壁前，背对他：“三年了，你该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娶妻，生子，继承家业...而不是年年陪一个困在雪山上的残魂虚度光阴。”
“那不是虚度！”顾铖霍然起身，“那是我一年里最快活的日子！”
谢沉璧不语，冰壁映出他模糊的轮廓，寂寥如旧。
顾铖大步走到他身后，想要抓住那虚影，手指却徒劳地穿过：“你明明也期待我来！每次我走时，你都站在这里目送，别以为我不知道！”
谢沉璧终于转身，眼底情绪翻涌，又归于沉寂：“是，我期待。但正是因此，你不能再来。”
他望向玩耍的小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不能永远困住你。”
顾铖胸口剧痛，像是被冰棱刺穿。他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天，桥上的幻影说“能再看你一眼，很好”。
原来那不是情话，是告别。
“你以为这是为我好？”顾铖声音发颤，“谢沉璧，你总是这样...自以为是的为我好！”
小狐被吓到，窜进竹箱不敢出来。
谢沉璧的虚影微微波动，似是不稳。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恢复平静：“回去吧，顾铖。别再来了。”
顾铖盯着他，突然笑了：“好。”
他转身收拾行囊，动作利落，毫不留恋。谢沉璧站在原地，虚影在幽蓝光芒中明明灭灭。
走到洞口，顾铖忽然停步。他从怀中取出个东西，放在地上。
“聘礼。”他声音平静，“你收也罢，不收也罢，我顾铖此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镯，在冰面上泛着温润的光。
顾铖大步离开，再没回头。
冰窟内重归寂静。小狐悄悄钻出来，好奇地嗅嗅玉镯，又蹭蹭谢沉璧的虚影。
谢沉璧久久站立，虚影渐渐淡去，又重新凝聚。最终，他俯身想拾起玉镯，手指却一次次穿透。
他第一次痛恨这虚无的存在形式。
洞外传来马蹄声，渐行渐远。谢沉璧飘到洞口，望着那一人一马消失在雪线之下。
虚影抬起手，极轻地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空无一物，却疼得真切。
小狐蹭他的脚踝，发出呜呜的哀鸣。
“春风，”谢沉璧轻声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无人回答。唯有昆仑的风雪呼啸如旧，千年不变。
——
三个月后，盛夏。
顾铖正在镖局处理事务，忽然手下急报：昆仑方向来了只白狐，浑身是伤，口中叼着个玉镯。
顾铖冲出门，看见那只叫春风的小狐奄奄一息地卧在阶前，见他出来，努力将玉镯往他方向推了推。
玉镯上沾着血，内侧多了一行细小的刻字，是谢沉璧的笔迹：
“皑皑雪，茫茫路。岁岁年年，盼君至。”
顾铖抱起小狐，翻身上马。
“备最快的马！”他嘶声喊道，“去昆仑！”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那个人独自等在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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