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的夜来得特别早。才过申时，漫天飞雪已经将天地裹成素白。
顾铖推开冰窟的石门，挟着一身风雪寒气。他每年冬初都会来昆仑住上一月，陪谢沉璧说说话，带些山外的时新物件。
冰窟内比外面暖和许多，四壁的符文散发着幽幽蓝光，映得中央冰封的魔神之心如同巨大的水晶。谢沉璧的虚影正坐在冰台边，手中把玩着几枚玉白的棋子。
“今年来得早。”谢沉璧头也不抬，指尖推着一枚棋子滑过冰面，“塞北的战事平了？”
顾铖卸下厚重的狐裘，从行囊中取出个油纸包：“平了。给你带了长安新出的桂花糕，尝个新鲜。”
谢沉璧的虚影微微一顿。他抬起头，漆黑的眼眸在幽蓝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何必年年带这些。我尝不出味道。”
“我看着高兴。”顾铖打开油纸包，露出精致的点心。他自己先拈起一块吃了，故作陶醉，“嗯，甜而不腻，桂香浓郁。可惜某人没口福。”
谢沉璧极淡地弯了下唇角：“幼稚。”
三年来，他们渐渐摸索出相处的模式。谢沉璧虽不能离开昆仑，但借魔神之心的力量，可以凝出维持数个时辰的虚影，触感几近真人。只是无法饮食，也感受不到冷暖。
顾铖盘腿坐在他对面，取出酒囊喝了一口：“今年路上见了桩趣事。路过凉州时，碰见个老婆婆非要说我印堂发黑，硬塞给我个护身符。”
他从怀中摸出个红色的符包，上面用金线绣着歪歪扭扭的鸳鸯。
“她说这是姻缘符，保我三年内觅得良缘。”顾铖笑着摇头，“我告诉她，我的心上人是个雪山上的冰美人，怕是用不上这个。”
谢沉璧执棋的手指微微一顿：“胡言乱语。”
“哪里胡说了？”顾铖凑近些，故意让呼吸的白气穿过对方的虚影，“难道不是冰？难道不美？”
谢沉璧不答，另起话题：“郭旗的孩子该满岁了吧？”
“上月满的岁，胖得像个小汤圆。”顾铖从行囊中取出幅小画，“璞馨画的，说让你也看看。”
画上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圆胖可爱，手里抓着个小小的机械鸟。
谢沉璧凝视画片，眼神柔和：“真好。”
两人一时无话。冰窟外风雪呼啸，窟内却异常宁静。幽蓝光芒映着他们的侧脸，在冰壁上投下相依的影子。
顾铖忽然轻声问：“冷吗？”
谢沉璧怔了怔：“感觉不到。”
“我冷。”顾铖理直气壮，“靠你近些取取暖。”
他挪到谢沉璧身边，肩膀虚虚贴着对方的虚影。虽然触不到实在的温度，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心感。
谢沉璧没有躲开。三年来的每个冬天，他们都会这样并肩而坐，一个说山外的四季更迭，一个听雪落的声音。
“江南又到雨季了。”顾铖望着冰窟顶，仿佛能透过层层冰雪看到远方，“你幻影消散的那天，我在桥上站到半夜。有个卖杏花的姑娘以为我要投河，硬塞给我把伞。”
谢沉璧沉默片刻：“傻气。”
“是啊，傻气。”顾铖轻笑，“可那之后每年下雨，我都会想起伞下的你。”
他说得轻松，袖中的手却悄悄握紧。每一次相见都如偷来的时光，每一次分别都像重演永别。
谢沉璧忽然起身，虚影飘到冰壁前。他指尖轻触一处符文，整个冰窟的幽蓝光芒突然变亮，温度也上升了几分。
“这样好些？”他背对顾铖问。
顾铖心中柔软成一片。这个人总是这样，看似冰冷，却会在细微处体贴。
“沉璧，”他轻声唤，“转过来让我看看你。”
谢沉璧迟疑一瞬，缓缓转身。幽蓝光芒映亮他苍白的脸，眉眼依旧如刻，只是少了昔日那股将死的灰败，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顾铖仔细端详他，像是要将每一分轮廓刻进心里：“好像胖了些。”
“虚影不会胖瘦。”谢沉璧无奈。
“那就是我的错觉。”顾铖笑笑，忽然正色，“今年在外面，听了首小调。”
他轻声哼唱起来。是首江南的采莲曲，调子柔软婉转，与这冰天雪地格格不入。
谢沉璧静静听着，眼神渐渐悠远。待顾铖唱完，他才轻声道：“小时候在禁地里读游记，最向往的就是江南采莲的场景。想着划一叶扁舟，穿梭荷叶之间，应当很有趣。”
“等你能离开这里了，我带你去看。”顾铖说。
两人心知肚明，这或许永远不可能。但每年来，每年都说，成了心照不宣的约定。
夜深了，顾铖添了件衣裳，却仍坐着不动。
“不去休息？”谢沉璧问。冰窟旁有个小石室，是顾铖每年小住的地方。
“再坐会儿。”顾铖望着冰封的魔神之心，“陪你守夜。”
谢沉璧不再劝。虚影在他身边坐下，两人并肩看冰壁上的幽光闪烁。
“顾铖。”谢沉璧忽然唤他。
“嗯？”
“若有一日...这封印真的不需要守了，”谢沉璧的声音轻得像雪落，“你最想带我去哪里？”
顾铖想了想，笑了：“先回我家祖宅。我娘念叨多年想见你，说要把传家的玉镯给你。”
谢沉璧耳根微红：“胡说八道。”
“然后去江南，住上个三年五载。春天看雨，夏天采莲，秋天赏月，冬天...”顾铖顿了顿，“冬天就回昆仑看雪。你守了这么多年，该好好看看这里的风景。”
谢沉璧沉默许久，极轻地“嗯”了一声。
洞外风雪渐歇，一轮孤月悬在冰峰之上，清辉透过冰隙洒落，与幽蓝光芒交融。
顾铖感到倦意上涌，眼皮渐渐沉重。朦胧间，觉得有只冰凉的手虚虚拂过他发顶，动作轻柔得如同幻觉。
他听见谢沉璧几不可闻的叹息：“睡吧。”
于是他便真的睡了。三年来第一次在冰窟中安睡，不再被噩梦惊醒。
恍惚间，仿佛有人在他耳边低语，声音融在风雪里：
“年年岁岁，与你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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