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正对着嵌在储物柜门内侧一块巴掌大的破镜子，调整面部肌肉，镜子里那张脸，已经并不年轻的脸，皮肤有些松懈，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嘴角，关键在嘴角。先吸一口气，两颊的肉微微用力向上提，颧骨位置稍微顶起，然后嘴角向两侧，斜上方牵引。
镜子里的脸，浮现出一个标准的微笑，眼睛有着疲惫感，这就是他的工作脸，他今年二十七岁了，在这家连锁的火锅店里工作了五年。
无意中看到了镜子里，自己额头上已经有一根白头发，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然后拔下那根白发，放在手上看了看，那是一根很白的头发，只有根部有一些黑。
“安逸，快点！晚高峰要来了！”
这是店长的声音，声音很尖利，店长是一个女性，三十多岁，身体略微臃肿，脸有些圆。
“来了，周姐。”
安逸将手放在离下巴的不远处，轻轻一吹，白发就飘在空中，他关上柜子，向着门口走去，那根白发也随之掉下来。
晚高峰，对于上班族来说，这是非常愉悦的时刻，从下午五点到十二点都可以算是晚高峰期，这个时期的人最多也是消费的稳定高峰期，店的旁边是建立的大厦，很大部分都是靠这些在大厦上班的人消费。
“您好，这是您的套餐A和一笼虾饺，请慢用。”
安逸弯腰，将托盘轻放在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子面前，脸上挂着微笑。
男人眼皮都没抬，手指在手机上飞速滑动，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有一桌是一对带着小孩的夫妇，孩子把饮料打翻了，浓白的液体淌了一地。
“哎呀！怎么搞的！”女人尖叫起来，烦躁地拍打孩子的手。
安逸便疾步上前，也抢在同事之前到达，这是火锅店的本设，通过服务赚钱，甚至洗碗都是抢着洗，但最重要的是要微笑，必须微笑，让顾客如沐春风。
“您好，没烫着吧？我来清理。”他迅速蹲下，拿出收在腰间的抹布，开始擦拭，触感冰凉，小孩子还在哭闹，女人却瞪着安逸，她说，“你们这种地滑得要死，也不放个提示牌！孩子摔着你们负责吗？”
“很抱歉给您带来不便，我们会注意提醒。”
安逸的微笑不改，声音平稳，对于这种事情他经历太多了，客人是没有错的，服务者是来赚钱的，不是跟客人吵架的，每个客人都是移动的鸡，会下蛋公鸡或者母鸡，虽然这种比喻是太好听，但意思就是如此。
他低着头，专注地擦拭着每一滴污渍，动作熟练。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片均匀的灰色噪音，类似于中央空调持续不断的嗡鸣。所有的指责，抱怨，顾客脸上的不耐与厌烦，都被隔离，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他甚至感觉不到愤怒或委屈。
周姐肥胖的身影在过道间来回巡视，目光扫视着每一个服务员的嘴角。安逸甚至不用特意去看，也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到自己脸上时短暂的停顿，像是检查一道工序是否合格。他知道，他的微笑哪怕向下倾斜一度，都可能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捕获，换来下午例会上不点名但人人自明的敲打，甚至月底工资条上某个不知名目的扣款。
“顾客是上帝”，“忍一时风平浪静”，“要有点职业精神”，周姐的说的话他都能背下来，也无非就是那么多。
好不容易捱过高峰期，客流稍歇。安逸靠在传墙上，下意识地用指关节揉了揉酸胀的颧骨。嘴角的肌肉在无人注视时彻底放松下来，恢复成一条冷淡的直线。
后门的小巷是偷来的短暂放风时间，这里弥漫着泔水和**食物的气息，垃圾桶旁堆满了黑色的垃圾袋，苍蝇嗡嗡地盘旋，安逸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呛得他喉咙发紧，却带来一种短暂的，尖锐的刺激感。他的烟瘾并不大，也随时可以戒，但他并不想戒，花费这个钱是因为，香烟可以让他松口气，这无关健康，或者说能够治疗，麻痹精神的健康。
一个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巷口，是同店的洗碗工老张，老张快六十了，背弯得像个问号，脸上沟壑纵横，穿着一件绿色的围裙。
“小安呐，又在透气？”
他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不知放了多久的葱油饼，掰了一半，递给李明。
安逸没有接，只是摇摇头，没说话。他看着那双因为常年浸泡在化学药剂和温水里而通红皲裂的手。
老张似乎习惯了安逸的沉默，自顾自地啃着葱油饼，“咳…年纪大了，儿子也不管用，混得比我还不如，这日子，有时候真想一头撞死算了，又怕疼…呵呵。”
听到他的话，虽然知道是随口的抱怨，但是他的手指仍然微微一颤，烟灰也随之掉落在地上。老张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光彩，只有一片被生活磨钝了的灰败，那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他自己此刻感受到的麻木或者不同。
“老张，”周姐的声音突然从门里传到在后门口，“快进来！把这些碗清洗一下！”
老张的身子一抖，赶紧把剩下的葱油饼塞进嘴里，含糊地应着，佝偻着腰小跑着冲回后厨。
安逸掐灭烟头，最后一丝刺激也随之熄灭。巷子里只剩下浓重的腐臭味和远处隐约的城市噪音。
他站直身体，再次深吸一口气，对着斑驳墙壁上模糊的反光，调整面部肌肉，塑料般的微笑重新焊在了脸上，那是一种职业的烙印，一种生存的盔甲，为了生存而已。
他拉开门，走进明亮而嘈杂的前厅，空调冷风夹杂着食物混合的油腻气味扑面而来。
他走向自己负责的区域，目光扫过一张张等待被服务的桌子，笑容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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