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三，五晚上八点一刻左右，靠窗第二张桌子。
她会来。
她喜欢坐在那里，戴着一副细边眼镜，对着笔记本电脑敲打，灯光会勾勒她低垂的侧脸。她很少说话，点单时也只是简洁地吐出要求，声音很轻，她喜欢喝酒，大多数时候都会喝啤酒。
安逸知道这很可笑，甚至荒谬，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好的，稍等”，“请慢用”。但他就是会在那个时间点，心跳频率会微不可察地变快一丝丝。他会比平时多清洗一次那个靠窗的桌子，确保上面没有一丝水渍，在女孩专心打字时，他甚至会在她翻阅的书页上停留半瞬，像个偷偷摸摸的小偷。
这是他日复一日的灰暗中，唯一的乐趣，是上班的时候，一个极其遥远的参照物。或者是因为仅仅是存在本身，就证明着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种生活可能。
今天又是周三，安逸已经提前擦拭了那张桌子。
一直到晚上九点，女孩没有来，那个喜欢坐在靠窗位置的女孩始终没有到来，有一种模糊的失落感被厚重的麻木包裹着，并不尖锐，只是那份例行公事里少掉的一部分，让整个流程变得有些失衡。
他没有特意去想什么。
此时他得面临一个麻烦，见怪不怪的麻烦，这个穿着花哨衬衫，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坐在了那个位置上，男人点餐时唾沫横飞，对菜单上的图片吹毛求疵，安逸依然保持着微笑，眼神的焦点落在男人的桌子上。
“喂！服务员！”男人高声叫道，声音穿透了店内的嘈杂。
安逸这才缓过神来，微笑着说：“您好，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
“你是不是没听我说话啊？你耳朵聋了？”
安逸继续说：
“抱歉，我刚才没听懂，您能再说一遍吗？”
他刚才走了神，没有听到男人说了什么。
“我说这个虾，怎么这么小？图片上看着这么大个！”男人用筷子戳着盘子里油金黄虾仁，一脸鄙夷。
“很抱歉菜品不符合您的预期，”安逸微微鞠躬，笑容不变，“图片仅供参考，实际大小可能有些出入。” 他的声音平板地复述着培训时的标准答案。
“不行不行！给我退掉！这简直是欺骗消费者！”男人不依不饶，声音越来越高，引来了旁边几桌的侧目。
安逸保持着鞠躬的姿态，那标准的微笑还在脸上，但他脑子里突然闪过那个靠窗的空位，那个安静的侧影，想起下午的时候，同事的对话。
“跳了，从十六楼，可惜了，好像挺年轻的，就在后面那栋大厦上。”
那些话语残留在他的记忆里，他嘴角的肌肉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他依旧在微笑，但有什么东西，像支撑着笑容的弹簧失去了些许弹性，让这个笑容里，似乎掺杂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悲伤？
他的又一次走神，让男人更加生气。
“我在跟你说话呢！”。
“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你还笑？你这笑比哭还难看！你到底懂不懂顾客就是上帝？”
也许是后面那句话，也许是因为女孩的失约。
安逸维持着微笑，但缓慢地抬起了头，他看着男人的眼睛，笑着说道。
“服务态度？”
“您要求服务态度，是因为您付了钱，买了服务，对吗？”
他停顿了一秒，那略显僵硬甚至带着点悲伤弧度的微笑依旧挂在脸上。
“那，您呢？您是做什么的？”
男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反问噎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你管老子做什么？叫你们经理来！”
安逸脸上的笑容似乎更悲伤了，眼神却异常直勾勾地盯着对方，“您在要求我服务态度的时候，难道自己不是在服务吗？或者说，您能离开其他人的服务吗？买菜做饭是服务，开车修车是服务，看病吃药是服务，您使用的手机电脑，穿的衣服鞋子，哪一样不是别人服务的结果？”
他的脸上依然是那个悲伤的微笑似乎是自言自语的说：“顾客是上帝？但上帝又是谁服务的？”
花衬衫男人显然没料到会被一个服务员如此质问，一时语塞，脸上涨得通红，憋了几秒才吼出来：“放屁！我是老板！我能跟你们一样？”
“老板？”安逸嘴角那丝悲怆的笑意，转变为嘲讽的笑容，但依然是笑容，“老板就不需要服务别人来赚钱吗？”
这句话十分精准的击中了某种核心逻辑，男人愣住了，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而周姐听说后马上赶了过来，她刚刚在打电话，并没有第一时间知道。
“哎呀呀！这位大哥！实在是对不起！太对不起了！”周姐的声音很甜，表现的很幼嫩，脸上绽放出极具说服力的灿烂笑容，她几乎是九十度鞠躬，挡在了安逸和客人中间。
“新来的服务员不懂规矩，是我们管理失职！您千万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得！”她一边忙不迭地向男人赔礼道歉，一边瞪了安逸一眼。
“你是经理吧，我不管！这小子什么态度！你必须给我处理，让他跟我道歉。”男人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指着安逸咆哮。
周姐笑容不减，“您放心？”她利落地掏出名片塞给男人，“这顿饭免单！再送您一张贵宾卡！今天实在是抱歉！您大人大量！”她点头哈腰，哄得男人虽然依旧骂骂咧咧，但火气明显消了大半。
但男人还不满意，指着安逸说：“让他给我道歉。”
周姐便对安逸说，“还不赶紧道歉。”
安逸对这种事情很习惯，知道不管怎么说，他都需要道歉，顾客是上帝，上帝是没有错的，除非他不想干了，不想要这份工作了，那就得道歉。
安逸鞠躬道歉后，男人才不计较。
但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
周姐的声音压得极低，“安逸，你跟我来一下！”
办公室门关上，隔绝了前厅的嘈杂。
刚关上门，周姐就训斥了安逸。
“长本事了？会跟客人顶嘴了？还一套一套的？顾客是上帝是铁的规矩，服务行业，就是跪着也得把这钱挣了！你当自己是谁？”
安逸没有反驳，只是站着。
“这个月的绩效，扣光！写深刻检查，明天例会当众念！以后再有一次，立刻滚蛋！”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抽出一张空白警告单，迅速在上面填写着。“严重口头警告一次，记入档案。”
安逸低着头，看着自己深蓝色涤纶裤腿上一块小小的油渍，办公室里劣质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浓得呛人。那股不知名的愤怒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熟悉的疲劳感重新弥漫开来，带着更沉的重量压在他的肩头，那个靠窗的座位又浮现在脑海，只有空落落的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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